秦晓宇：连月亮也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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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7-30 11:52 3365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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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翅虫

早餐时，我诱导一只隐翅虫，

让它成为困扰它的迷宫。

它有一对隐伏的翅翼，背脊嫣红，

如相思欲飞的蚂蚁。

它的行走是一阵恍惚，

使用了凌乱的腿；

触角疲倦而细长，

嗅觉与触觉随之弯垂，也许

弯垂的还有它渺茫的性欲。

受惊时，就像受精时，

会举起腹端，喷射有毒的雾液。

它本能地趋向光。

它本能地爱着草丛和水边，

东方和南方。

但这一次它流亡到

一张北方深秋的餐桌上。

在我的诱导中，它享用着

它与瓷盘上饰画的花朵的艳遇；

它享用着我的眼界、意识界；

它享用着我的玉米——

一个狼藉而金黄的世界。

就这样，它享用了享用它的末日。

杀生诗

一只小虫子死了，和我有直接关系。

我就是处死它的刽子手，

虽然我不动手，

它也活不过这个秋天。

像所有刽子手，

我跟它无冤无仇。

我捻死它，它才和我有关。

苦集灭道，我使它脱离一只虫的颠倒梦想。

我执行了它的变形记。

弥留餐桌之际，称之为“一片虫”或“一滩虫”更恰当。

涌出的浊液像一滴老泪，

它挣扎着腿，遁入了我打开的空门。

一池死水……

一池死水，无厘头游动的鱼儿

可以比喻一切。

而那个敲钟的护士无可比拟，

她的肩头有天花乱坠的刺青。

院长收藏的那些来自不同墓地的石兽

被一阵更古老的暴雨打回原形。

院子里，满树表演生机的假花

也缀满了西边廊道尽头的花圈。

“我们要活120岁”的墙紧挨着渡亡道场，

不过是更繁琐的一个“奠”字。

田师傅手足并用转动氧气瓶，经过太平间的门，

空中无碍。他也将白布覆盖的担架车频频推进这扇门。

刚才……

刚才还在巡逻的老头剁起了肉馅，袖章一惊一乍。

门房外巨石汹涌，像在等待西绪佛死后的推动——

原来死神并没有被他戴上镣铐；莫爷

戴布铐的手，却从闹鬼的被子里伸出来，

要去扯断输入阿鼻道的管子。而尿管

是另一条滴沥的蛇，流失干瘪的拉奥孔。

墙上，佛陀坐着花，无视对面被钉挂的耶稣。

莫爷说着说着胡话，忽然就改变了信仰。

说真的，没什么能消除一个临终者的恨意，

尽管他已不认识这世上的任何一人了。

阳明山记

淫淫宗教剧演员，向我展露肉身成道的崒然秀峰

雾縠在她腰间流漫不已。好个娑婆世界，萦碧缭白

又在忽然宛转的山阴道上消散了，幻化成太虚的鸟笼

我亦宛转，打蓬，发出湿漉漉的颤鸣，像发情的白鹇

一双双修竹冉冉结根浮山叶叶承露

她将这些鸳鸯竹幽置于玄潭边露天摇曳的密室

潭水清真，倒逼三峰，淫鱼深浅着，参差邂逅左旋右回若有鱼水玄机

一枚堕落的叶子带影连空如游仙窟；一首欢喜、静电的山水艳诗

浓浓的悬崖，岩石含怒，又含蓄含烟。而我介于寒露蛙与浮云之间

了无纲领。所有的山都是畸形的、淫的，她也不例外

——但她有雪花和绿叶青枝做成的象罔尽头

有亿万玲珑而虬曲的冰川和茫茫本身

田园诗

尾矿坝巍峨，矿湖高悬。

堤头，几茎吐着信子的草。

坝内刺鼻的热湖，

浓白的矿浆多么激烈。

它氤氲，

不同于包钢储煤厂的泼墨。

钍入土，

化疗的，沥青泡沫的深井；铀走的黄河。

幻影博物馆

一座犹太教堂，挪作迷人的他用

那么多幻影有了栖身之所

一系列浪漫的洞穴，空即是色

新现实即不设防的新鲜事

譬如她轻浮于幽绿的水面

一任鳗鱼探入阴户

而他在农夫平静的注视下，与驽马欢爱

不是“甜蜜的生活”，就是“死亡的甜蜜”

躺在一张无数人躺过的床上

举头三尺，天花板上有天花乱坠的故事

黑色幽默的紧身衣，陡峭的鞋

一串凝固的泪珠

永恒地脱下这些道具的明星，引导我上升

直至我主演末日的阁楼

2017年11月10于都灵

怨旷思惟歌

单壁中空叠色挑檐的女塔

不二法门前，额面黥字的女塔

囚禁了自身的女塔

像狱政科，登记又删除了她的名字

她穿着飞禽的襕衫，冠冕堂皇

在荐福寺吹笛子、弹阮

无论演奏什么，都是催眠曲和囚歌

一座高墙之城就此进入古老的梦乡

她发髻高挽，像宫素然笔下的昭君

在金戈铁马的寒风中辞别故人和故乡

同样沉鱼落雁之罚，身不由己

指端有同样的寒风与辞别

琵琶难掩老去的红颜，怨旷化作胡语

出塞或出狱都只是更残忍的禁锢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

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高墙

望月

三千夜色中的女囚

跳起了专制又解放的广场舞

随后你登台

高髻低胸，违禁品拂过苦海

你一唱月亮，三千女囚

就招魂般挥舞荧光棒

揪心的人儿与乡梓就云集长安

花前月下，谁不是罪人

我们身处各自的监狱

连月亮也不自由

你的子夜歌虚度了春秋

如嫦娥拘禁于广寒宫

罗敷已老，良人已死

一柄水果刀割裂阴晴圆缺的世界

儿子久久躲在月之暗面

还是一岁模样，再多梦话

也不能说服他滑你画的滑板

此刻他不在场，却是唯一的听众

“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是月亮

比月亮更美更美的是你”

你的唇齿间有芬芳的月色

你的歌声里有特赦的归期

山曲

村东电杆倒伏的黄泥小院，

是我对宇宙的第一印象。

挥动归来之鞭的小马车，

宛如停在我儿时那辆。

喇叭传出高亢的二流水，

蜜语化作严厉的唱腔。

合我心意的蹋地呼天，

响彻一座阴山以北的村庄。

几扇雕花如过眼烟云的窗户，

废弃在我一定耽留过的凉房。

我触摸着人世间最美的破洞，

仿佛摸到了耽留于窗纸的星光。

房后的鸦巢是一颗硕大的泪珠，

噙在不远处的远方的眼眶。

我走到一首诗的尽头，

伤逝如辣椒，夺目地挂在门上。

秦晓宇，诗人、导演、文艺评论家，内蒙古呼和浩特人，大象纪录、大象点映创始人之一，1997年毕业于天津大学工业工程专业。著有《虚度》、《夜饮》、《长调》、《七零诗话》、《我的诗篇：献给无名者的记忆》等诗文集，及诗论专著《玉梯：当代中文诗叙论》。编有《马雁散文集》《新的一天：许立志诗集》《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异化之诗——新编工人诗典》《铁月亮——中国农民工诗选》（美国白松出版社），并与诗人杨炼、英国诗人W.N.Herbert共同主编当代中文诗选《玉梯》（英国血斧出版社）。2007年获刘丽安诗歌奖， 2013年应邀参加第44届鹿特丹国际诗歌节，2021年获“《诗东西》批评奖”。2015年起连续三届担任足荣村方言电影节评委会主席。执导的纪录电影《我的诗篇》获得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金爵奖、2015广州国际纪录片节年度最佳纪录长片金红棉奖。担任监制和制片人的故事片《第一次的离别》被评为第31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最佳影片，并获得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单元评审团大奖。2020年策划并执导五千人众创疫情纪录电影《一日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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