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中国第四次文代会召开,各级文联恢复了活动。第二年,济南市美协成立了由美协主席弭菊田挂帅的中国画研究会。研究会成立后,举办美术讲座,组织画展,开展各种艺术交流,工作风风火火开展起来。研究会迅速成为省城美术界充满活力的创作群体,为后来成立济南画院做了组织准备。
纵观中国现当代画坛,凡为大家没有不熟稔美术史的,从徐悲鸿、林风眠、潘天寿到傅抱石,再到吴冠中,莫不如此。傅抱石留学日本,拜在美术史家金原省吾教授门下,从翻译金原省吾的《唐代之绘画》和《宋代之绘入手》,开始了对中国绘画史的系统研究;代表作包括《中国古代绘画之研究》《中国绘画变迁史纲》等等,一生出版专著、发表论文计两百多万言,创见之深,抱负之大,非同时代画家望其项背。
康庄美术史底子打得深,发表论文多,创作实绩突出,自然成为美术讲座的主力。来听他讲座的,多是活跃在画坛上的中坚,康庄在圈内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弭菊田对弟子们说:唐代大画家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济南画家要出成绩,必须走出济南,到名山大川去“师造化”。美协给文联打报告,打算组织全市骨干画家外出写生。报告很快获批,文联拨出了专款。现在看这是件不能再普通的事情,但在当时,公家出钱让你外出写生,对业余画家来说,是一种很高的待遇,说明你的专业水平得到官方承认。
弭菊田提议画家三人一组,自由组合,奔赴各地写生。康庄与张耀峰、张宝珠这一组去了黄山。火车一路南下,车上的画家扬眉吐气,想起当年蹭车外出写生的经历,康庄张宝珠两人不胜感慨。
天下奇峰,造化神工。到了黄山他们才明白,徐霞客为什么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石涛为什么说“搜尽奇峰打草稿”了。黄山那时没有开发,生态是野生的。山上群峰竞秀,奇松漫山,云卷云舒之间,山色阴晴变幻万千。号称“黄山第一峰”的天都峰,拔地摩天,险峭雄奇,好一个“天开图画”的仙境。
在康庄黄山速写中,以《天都峰回望玉屏楼》最为精妙,奇景一经画家勾勒,玉屏楼山峰嵚崟、嶙峋百状之风姿尽出。半个多月来,他们人在画中游,画在手中写,走一山画一山,看不尽画不完,几天时间,每个人的速写稿积成一大摞。
话说这天,三人登上清凉台。清凉台位于黄山北海景区狮子峰腰部,有如一座半岛,矗立在三面凌空的危岩上,人称黄山第一台,对面就是 “十八罗汉朝南海”。“十八罗汉”坐落在始信峰与仙人峰之间的石笋矼上。登台望去,“十八罗汉”奔来眼底,有的立在峰头,有的静坐松下,有的手擎雨伞,有的策杖缓行,群峰面向南方,故称“十八罗汉朝南海”。如此鬼斧神工,岂有不画之理,三个人打开画夹开始写生。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时近黄昏。
也是合当有事。一对恋人上了清凉台,他们相互拍照,也许是被“十八罗汉”迷住了,也许光顾选镜头了,男的端着相机移步,冷不防撞上了张宝珠。清凉台那时没有安装石栏,只有铁链子围着,峭壁形势险要。张宝珠光顾了写生,哪会想到身后会有“险情”,身子猛不丁一个前倾,挂在脖上的画夹倒扣过来,百余张速写稿连同速写纸张天女散花般全部飘下清凉台。
悲剧发生在刹那,主角先是一蒙,继而怒火中烧,他手指的一对男女,吼声撕心裂肺:“你们上这里来臭美什么!照他妈什么相啊!你们眼……”一对恋人慌忙开溜,张宝珠疼得瘫坐在清凉台上大放悲声,几天的速写稿全都合撒了,让谁谁不心疼。康庄和张耀峰劝慰着他安抚着他,他们向人打听,怎么才能下到清凉台下。
山里人告诉他们,下山没有直道,只能绕行。过去掉下人捞尸首,来回得一周。没有挽回的办法了,好在康庄速写纸带的多,分给张宝珠一些。前些日子,张宝珠接受采访,又一次讲起“天女散花”故事。清凉台没收过张宝珠的黄山写生,黑先生没收过康庄泰山写生,成了一对画伴的笑谈。
各路画家写生归来,美协组织了五人写生画展(聂耕、张耀峰、王亦农、康庄、张宝珠)。有了这次办展经验,康庄与张宝珠、李承志商量,在山东省美术馆搞一次联合画展,把他们的创作成果向社会展示一下,为济南画家争光。为此他们准备了一年。
1983年春天,一个百花盛开的日子,由山东省文联、山东省美协、济南市文联、济南市美协联合主办的《康庄、张宝珠、李承志山水画联展》,在山东省美术馆隆重开幕。这是进入新时期山东省第一次举办中国山水画大展,省市许多老领导来了,省城美术界及社会各界的嘉宾名人到了,展馆内外摩肩接踵,人流如潮。
这是康庄他们首次在全省最高美术殿堂上,向社会展示山水画作品,画家们对祖国山河的一腔热爱,洋溢在一幅幅画面上,艺术水准之高得到美术界公认,省城各家媒体对画展作了大量报道。画展产生了轰动效应,为济南画坛增添了光彩。
当年,济南画院成立。中共济南市委经过常委会研究,由市委下达红头文件,调动康庄、张宝珠、王炳龙、李承志、尹延新、杜华等八位画家到济南画院工作,调令直接下到调出单位。也就是那个时候,画家调到事业单位,还要市级党委下调令。济南画院上级单位是市文化局,如果由市文化局下调令文件,不是借调,就是商调,调动文件要在文化局与纺织局之间走手续,在当时情况下,出不出猫儿眼不好说。

康庄系列作品《春满山峪》
这天,康庄正在车间上班,只见厂领导一脸笑容走过来,康庄抬头看,来人笑得比厂里印的花布还鲜亮。他的笑容康庄不是没见过,可冲着自己笑,这是头一遭。
“康庄啊,呵呵,你很有本事啊,市委专门给你下了调动文件。”
从进工厂那天起,康庄就盼着归队,一等十五年。十五年来他办了近二十回调动,全都卡了壳。
“这样吧,”没等康庄回过神来,厂领导又发话了:“你不用在车间干活了,调动手续先办着点,咱厂里的会议室刚建起来,你给会议室画满了,咱这个手续就办的差不多了。”
一画两个月。文化局反复催问,市委下文了,手续有什么办头,直接把档案拿过来就行了。
办完调动,康庄问文化局:“我的档案很厚吧?”
“不厚,就两张纸。”两张纸走了两个月。
不从那个年代走出来,无法理解康庄这一问。历史的惯性巨大,克服档案恐惧症,需要时间;冲破人才单位所有制,需要过程。
一个人只要希望不灭,甘于做时间的朋友,那么锥处囊中,布口袋终究包不住针锥的锋尖。法国大仲马《基督山伯爵》里有句话:“人类的一切智慧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一个人的命运,常常就是一个国家的命运。国家迎来好时候,康庄个人的好时候到了。
宋代杨万里有首《桂源铺》:“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如今的康庄,“万山”行过,“山脚”已尽。生在泉城,从小与水有缘的画家,闯过人生激流的千回百转,咆哮的“溪声”成为“堂堂溪水”,冲出“前村”,流向江河,直奔大海。
康庄这辈子注定要为画水而生。
孩子长大了,小屋更小了,康庄在院子里搭了间画棚,权作绘画工作室。调入画院不久,市里一些领导来看望他。一位老领导走进画棚,当场落了泪,他拉住康庄的手哽咽道:“你看看我们的知识分子,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干四化,搞创作的!”
那时候,中专生算知识分子,干什么工作,都可以叫做干四化,干得速度快就是“深圳速度”。
市领导现场办公,把房管局领导叫来,领导要求他们立即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现场办公第二天,康庄领到了两室一厅的新房钥匙,地方是刚刚竣工的毕家洼小区。自己成为专业画家,分房享受了“深圳速度”,一家人欢天喜地。想到画友张宝珠还在破房子里熬着,康庄向市领导请求:宝珠住的比我还难,干脆把他的住房问题一块解决了吧,他那房子冬天能飘进雪花。
不几天,张宝珠迎来惊喜,三室一厅新房到手了。他分到的是五层,楼层比康庄家矮一层,房子多一间,真应了那句话:有福之人不用忙,张宝珠生得一脸福相。(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