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报告文学《借来挂流三百丈》连载（十三）
斯巴达克斯死了
张 柯
《康庄现代诗选》上有幅照片，照片上的康庄双目炯炯，胸大肌凸起，裸着上体站在那里，犹如一尊铁打的金刚。老济南爱称胸大肌为“块儿”，称胳膊上的肌肉为“劲疙瘩”，拿画笔的康庄，身上的“块儿”和“筋疙瘩”是怎么练出来的?
康庄告诉我，那些年，白天在工厂高强度体力劳动，晚上在家熬夜读书画画，身体不能不受损害。调动工作不成功，从事不了喜爱的专业，心情不能不压抑，两种因素叠加，把身体败坏得不轻，最严重的时候，1米82的大个子体重仅有120来斤。去医院检查，诊断为胃部球部溃疡，大便潜血4个加号。
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中苏关系紧张，全国兴起“拉练”高潮。拉练就是拉出一部分人野营行军，时间半月二十天不等，从军队到工厂企业到学校，全部开展拉练。当时有首歌曲唱得很红，歌名是《野营训练好》，记得头两句是“野营训练好，千里红旗飘，”最后两句是“这样训练好，这样训练好。”
自己去拉练身体吃得消吗?他拿不准，到医院做检查。
医生指着化验单说：你还拉练来?你走不到十二马路就得趴下。
康庄决心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走出十二马路。怪了，每天拉练几十里乃至上百里，十几个窝窝头装进胃里，消化系统欣然笑纳，胃里没有难受的感觉。拉练几十天，脸上晒得像煤球，胃里的毛病减轻了许多。
原来走路也能治病?
拉练回来，康庄丢下自行车，每天跑着上下班。针织厂在北园路上，一个来回二十多华里。三年风雨无阻跑下来，北园稻田的农民认识了他，看见他跑过来便说：
“哎!你看那个疯子过来了。”
“疯子”尝到甜头，不让他“疯”都不行。
跑步改善了心情，心情改善了病情，慢慢的，他的胃病改善了，大便潜血找不到了。康庄个人认为：胃病不用治，只要心情好了，胃病自然就好。
再后，他跟着一位形意拳高手练起了形意拳，形意拳是个传统拳种，现已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保护名单。康庄闪转腾挪于武林与画坛之间，身体越来越强壮，于是开始练“块儿”、练“劲疙瘩”。——还真让他练出来了。那时健美运动尚未恢复，不然，他去参加健美比赛，说不定能拿个名次。
磨刀不误砍柴工，身上的“块儿”起来了，读书画画的精力更足了。同事们见了他的块儿才知道，画家原来在“贼练”。济南话里的“贼练”，是暗下功夫的意思。康庄除了“练块儿”、画画之外，下功夫“贼练”的地方是读书。《世说新语》有个袒腹晒书的故事，讲的就是“贼练”。西晋时期，饱学多才的郝隆没有得到重用，愤而回乡隐居。每年七月七日，当地有晒衣服的风俗，郝隆露出肚子仰卧在太阳下。有人问他为何这样?郝隆答：我晒腹中之书。
郝隆先生光天化日下做秀，意在告诉外界，自己“贼练”成精，伯乐快来。满腹诗书不像胸脯上的“块儿”，短期“贼练”看不出来效果。可是长期读书，学问自然发酵，思想高度必然隆起。到了这时候，别人再想超越你，就不那么容易了。岁月倥偬，人生苦短，一个人读书的好时候不多，错过了就错过了。还是那句济南话：“你不的”。
在同辈画家中，康庄已经练成为学者型画家。
国家恢复高考后，在魏启后指导下，他写成长篇论文《试论元代山水画的成就及对后世的影响》。凭此论文，1978年他考取了中央美院研究生，专业为美术史，导师是张安治教授。这是他今生进入高等学府最后的机会。
不过，老天爷又给康庄淬了一回火，好让他百炼成钢。
那时，高校录取通知书下到单位，没有单位盖章，谁也走不了。中央美院录取通知书下到针织厂后，被厂里无端扣下了，等康庄得到消息，找厂里有关交涉的时候，入学报到时间已过。自己离艺术高峰越来越近了，离大学之门越来越远了。
康庄系列作品|《霹雳震秋岳》
康庄痛哭了好几天。山水画融进泪水的颜色，笔下的山峦，秀韵中多了几分苍茂，岱岳松柏更显坚劲;画家将生命融进山水，山水蓬勃出生命的活力，所以有专家说：“康庄先生画的其实不是水，而是各种生命，而生命的形态是无可穷尽的。”
苦难对于艺术家，从来都是走向成功的铺路石。
1976年四人帮覆灭，真理标准讨论，平反冤假错案，恢复高考，实行改革开放，好事大事顺心事，如钱江潮涌不可阻挡。人民文学等出版社出版和重版了一大批中外名著。康庄走进书店犹如置身于知识的汪洋大海，天下还有这么多好书。前些年自己读的书，都是千搜万刮淘换来的，有的书有封面没有封底，有的有封底没有封面，有的只能在地下传阅。现在只要想读，没有读不到的，只要想买，没有买不来的。
图书馆外边排起长队，那是办理借书证的队伍，人们开始忙碌起来，“花窗沙龙”没有了往日的“夜场”。知识饥饿得太久，读书人太想吃顿饱饭了。康庄看见好书就买，发现成套的好书就成箱地往家扛，为了扩充肚子里的藏书量，他列出一份书单，计划两年读完一百八十本书。
古往今来，读破好书、受益终身的好例太多了。长夜里孤灯下，康庄与天地对话，与古今中外的名人对话，在孤独中尽享开卷的快乐。笔者凭着职业敏感，感觉画家的气质里有诗人的几分孤独。马尔克斯说过：“生命从来不曾离开孤独而存在。”读书孤独，做学问孤独，做一个有思想的人孤独。一个人学会与孤独相处，才能成为一个人物。
两年恶补，计划完成，留下三十多本读书笔记。
家里的条件开始改善，画案换成大的了，房屋空间更小了。夫妻俩把画案下边也利用起来，案下支上电灯，康庄在案上读书画画，妻子刘大平在案下躺着读书。有时画案上边灯亮，有时下边灯亮，有时上下皆亮，两盏没有火种的光，见证了一对夫妻相濡以沫的爱情。
这一天，康庄正在读书，案下传来啜泣声。
康庄一惊，侧下头问：“怎么啦?”
“斯巴达克斯死了!”
声音抽抽搭搭。
原来，刘大平在读意大利乔万尼奥里的长篇历史小说《斯巴达克斯》，读到英雄牺牲的章节，难过得哭出声来。这部小说无论描写宏大的战争场面，还是刻画斯巴达克斯与范莱丽雅的爱情，无不引人入胜，扣人心弦。笔者年轻时也被《斯巴达克斯》打动过，时至今日，那份感动犹在心头，文学名著直击人心的魔力，真是没有法子说。
康庄说：“中国画离不开文学精神，一旦离开就不是中国画。现在画画的，许多人缺少文学积淀，沦为了画匠，肚子里没有几本书，你说他能画好中国画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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