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粪篮子
偶然
老家的柴棚里挂着一只崭新的粪篮子,是父亲一生的最爱。一看到它,就想起父亲,想起了父亲用它背日月的艰辛……
1、粪篮子背出的家
父亲打小命苦,十二岁那年,三个姐出了嫁,四个哥上了战场,父母卧病在床,两个弟弟尚且年幼,小小年纪具然挑起了大梁。
父亲悟性高,打小勤快,与哥姐们一个锅里摸勺子时便学会了耕耙农事、炒菜做饭、摇车纺线、缝缝连连……为了让地里多打粮,他天不亮就去捡粪,捡完粪就馇猪食做饭,而且一馇一做就是两顿。中午在地里忙,没空儿回家。
十五岁那年,大伯父在解放蒙阴城时牺牲,爷爷奶奶悲伤过度相继离世。为了给大哥报仇,办完丧事,父亲便随支前队奔赴了战场,本想与兄长们并肩作战的,可从四七年一直打到四九年,仗打完了也没见哥哥们一面,后来才听说三哥在淮南当了地委书记,四哥成了一县之长。支前两年,父亲出尽了风头。一开始送给养,后来抬担架,还兼做向导和司务长,由于表现突出,得了不少奖章。战役结束后,支前队已派不上用场,父亲便回了家,一回家就背起了粪篮。没有了战乱,又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父亲顿觉好日子有了盼头,他没白没黑的干,日夜不停的攒,没几年就帮两个弟弟成了家。
一九五八年,兴起了吃食堂,所有家产都充了公,没想到第二年就遇上了饥荒,幸亏父亲在岭上种的半亩地瓜窖在那儿没往家拿和一垛瓜秧没往家挑,才帮他度过荒年成了家,也救了母亲娘家全村的命。那会儿,人们把粮看的比命都重,为防止有人将粮运出,村村设了卡子,幸亏父亲人缘好,又是烈属,才把那几担地瓜秧安全送到了岳父庄上。为了送些粮去掺着下咽,父亲便每晚背着粪篮子往那送,虽说杯水车薪,却救了一庄人的命。我的童年是在姥娘家长大的,全村的人都管我叫外甥,而且叫得是那么亲切。有个姓刘的姥爷经常拉着我的手说:“六0年,要不是你爷行善,俺早就没命了啊!”
2、巧手编亲情
父亲是个百巧百能的人,不仅庄户活样样精通,在林业队是技术员,无论什么手艺,只要打眼一瞅就能学会。像磨剪子戗菜刀、盘炕支锅、木工瓦工、摊煎饼纺线、织毛衣当厨师无一不能,甚至我们家的称都是他自己造的。
村里有个老中医是外地人,战争年代流落到了这里,他无儿无女,父亲伺候了他三年,最后给他养老送了终。临终前,老中医将一摞医书和一些治疗疑难杂症的方子悉数传给了父亲。父亲虽然不识字,看不了医书,但他记性好、肯钻研,又得真传,所以找他看病的人特别多。父亲的另一门手艺是编筐编篓,很小的时候就跟爷爷学会了,各式各样的篓筐都会编。冬天的时候带人给集体编,晚上没事时就自己编。除了自家用,多出的就送人。
自打用粪篮子救了母亲娘家一村人的命后,父亲对编篮就更感兴趣了,平时休息时,队上的人都在抽母烟、侃大山,而父亲却对那些荊条情有独钟,每天都会割一把,攒多了就编,而且还为自己专门编了只闲蓝。闲篮编的很精致,像一件艺术品,平时挂在墙上欣赏,用着时背起来就走。
3、粪篮子装日月
当年,早起捡粪的人很多,但造粪的没捡粪的多,一早也捡不了几颗,可男爷们还是乐此不疲、闻鸡起舞。父亲早起也捡,而且上坡时篮不离肩,他看重的是那些散落在赶牛路上的那些牛粪的庞大和羊粪的零零散散,弄多了上交挣工分,弄少了就倒进自留田。虽说牛羊粪没人猪粪壮,但多了照样肥田。因此,我们家的自留地总长着资本主义的苗。
我们村逢集。每到集日,父亲一大早就取下挂在墙上的“粪篮”,装上点自留地的故事去集头玩二人转,三玩两转就丰富了一家人的饭碗,同时也保证了父亲免费行医的来源。
那年,有媒人来提亲,把女方夸成了嫦娥,把母亲的两眼喜成了两条线。可父亲不放心,背起粪篮子就去查听。说来也巧,正好与背着粪篮子前来查听的岳父撞了个正着,当时亲家俩并不认识,但一袋烟没抽完父亲就憋不住了:“你就是那个杀鬼子不要命的吕大个子呀,我还想去查听你呢?”岳父也不示弱:“什么百巧百能李老五呀?看来也是个小肚鸡肠!”说着说着,你将我一军,我放你一炮,具然在酒桌上凑起了热闹。那次查听,岳父占了先机,没费吹灰之力就把我读了个透,后来听媳妇说,岳父对我的评价是:看上去文文静静,脾气大不了哪里去。
事成之后,亲家俩却犯起了难。当时上级号召勤俭节约、喜事新办,结婚一律不准管饭,而两家又隔的远,吃孬吃好无所谓,不管饭确实说不过去。而当时要求很严,即使你通过关系买到了馍,往往也过不了红小兵、红卫兵的关。正当岳父无计可施时,父亲出山了,一连几日,天天背着那只备用篮在馍坊转悠,具然转悠回了四十斤白馍。至今,老人们一提说至此,都唏嘘不已。
4、这只篮 想还没还
二0一一年,父亲过八十五岁寿诞,我别出儿裁地准备了满满一桌,想讨父亲一个欢心。可席罢父亲的评语却令我大跌眼镜,他只说白菜萝卜韭菜葱好吃,海参鲍鱼之类的连提都不提,他说:“你弄这些东西就是显摆,没挨饿的人是不会过日子的。”说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搭上二弟的车就回了村。
晚年的父亲深知化肥给农业带来的巨大红利,也清楚长期用化肥给土壤带来的坏处,虽然早起捡粪的风景线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父亲种菜时从来不用化肥。即使最后几年背不动粪篮子了,仍在院子里扫鸡屎、捡狗粪、焐兔粪、晾大粪。病入膏时,仍念念不忘捡粪的岁月。弥留之际,目光总聚在墙上的那只篮上面,直到我轻轻将其取下,放在了他面前,老人才露出了满意的笑,继而合上了眼……
出殡那天,亲人们开始清理遗物,当二弟从那只挂了多年的粪篮里摸出一叠父亲晚年口省肚挪攒下的那腔热血时,一个个跪下去,将父亲一生的钟爱全部还给了他。唯有这只装满故事的篮我没舍得还。我怕,怕还了,就永远也要不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