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匠
作者 肖焕新
杀猪,是家家农户立冬后,腊月里都会做的喜事。请人登门杀猪,整个家上上下下都会筹划好几天高兴好几天,孩子们也会开心地逢人便说,村里人大多也知道。
杀猪,一般农民没这个胆量没这个力量也没这个技术。说要有技术,那叫刀进血溅,一刀制命。说没有这个胆量,虽然是杀来吃的猪肉,但真要把自己辛苦大半年长大长肥长重的猪拿来杀了,哪怕赶集去卖能收回一些钱,那时猪肉价钱低大多七八角钱一斤,卖一头大肥猪也就一百来元钱,其实除去饲料除去天天的猪草天天起早贪黑的辛苦,能赚几个钱?这点钱是全家一年称盐打油孩子学费制点家当衣物的辛苦钱血汗钱哪,说不容易不辛苦肯定是假话,大多数农民胆小都不敢操刀杀猪。
农户大多是开春后就开始在集市上买两三斤重的小猪崽喂养,经济上好一点的可能会买两三条甚至三四条,一般也要喂一两条,一条杀后当作全家全年的晕食,挂在灶前吊钓上,烟薰火缭,另一条多是杀来卖钱。
喂猪可比吃猪肉难,天天要喂它猪食,不喂食猪能长能长大长肥吗?这可苦了乡下的孩子们,他们天天早晨或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割猪草,往往都是傍黑昏黄的煤油灯下,岁龄大一点的孩子挥刀切碎猪草,母親用薯皮烂菜剩饭,乃至粉碎后的玉米混合在一起,煮成浓浓的猪食,既有菜的味道,又有粮食的味道,大人喜欢孩子们也觉得味道有点特别,看着母亲提着喂猪的木食桶倒进石头敲砌成的猪食盆,猪崽们一湧而上争抢热烘烘的猪食,孩子们往往会趴在木猪圈栏上覌看,像是观看有趣的动画。
那家伙最少一百五六十斤,大一点有两百多斤,一般人抱不起更扯不动,要杀它谈何容易?既设有胆量,又没这个力气,更没有这个一刀准的技术,当然只能请专门的杀猪匠了。
杀猪匠全名叫程顺发,远近闻名。身材高大粗壮,黑红的四方脸膛,浓眉大眼,头发黑粗短,是个年纪三十来岁,力大气粗,说话宏亮的粗人壮人,却找了个长得漂亮说话温顺家务事全包的女人,一口气替杀猪匠生了四个孩子,俩男俩女,煮饭管家务下地干活从不叫苦叫累,除了伺候一家人吃饭洗衣,白天照样出工干活,回家还要喂养几头猪,成天忙得脸上冒汗脚底生风,头发都顾不上收拾,不然全家吃什么喝什么怎么过日子?
杀猪匠的主业是生产队长(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要带领全队一两百号人耕地种田养家糊口,杀猪是他的一门手艺,也是冬天腊月挣点外快,补贴家用。我一般称呼他程队长,从没喊过他一声杀猪匠。杀猪匠这个名号一般没有人当面称叫,大多都称他程顺发或程队长,倒是全乡七里八村的人背后议论时才提这个名号。
当年下乡来到忠县乌羊镇(当时叫人民公社)接我的就是这个程队长,他二话不说扛起我的行李就往队里走,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说起话来却小声慢气,一路交谈基本了解完我个人我家庭的情况。
他把我安置一个院坝的堂屋,一间房分隔两半,中间是竹编的隔断,里屋放了一张木床,床头还挷了四根竹竿,用来挂纹帐,床旁一张有两个抽箱的新木桌,桌上一盏煤油灯,一根木凳很长,方便来人。外面是煮饭吃饭的生活房,有两眼砖砌的柴禾灶,灶后是一口大水缸,吃饭桌靠隔壁木墙,看着陌生的房子,一无所有的空房,有点一筹莫展的样子,程队长笑呵呵地说,这几天你什么都不用管,我安排你先吃百家饭,一家一天,先到我家吃,就看你习不习惯。
就这样开始了我的下乡生活,推开门院坝边就是稀疏的竹林,透过竹林宽大缝隙,竹林下是一汪荷花田,往下看是一层层的梯田,一湾湾掩映在竹林里的泥墙黑瓦房,能望见广阔如链的长江,听得见江轮上下的气笛声响,屋后环绕着一湾茂密的竹林,我住的瓦房被竹林亲密的伺候着,从坡上往下看,只见绿色的竹林,隐约见到一点点黑瓦,现在来看简直是世外桃源。
我住的左手隔壁是农闲做木匠活的罗二哥,孩子多,她女人和程队长女人是亲姐妹,可想个子高挑小脸盘的姐姐也很漂亮很能干。右手隔壁是头发己渐灰白的郭大妈老俩口,大女儿嫁在重庆大坪,家里还有一个比我小几岁的高个女儿郭么妹,再过去就是程队长家。
我很庆幸,来到了一个风景优美,视野开阔,丛丛竹林和层层梯田围绕的村落,遇见了一群朴素朴实善良宽厚的乡亲。全村二十多户人家,有七八家认我为干儿子,十多家认我为表叔,我受到了儿子一样的厚爱慈爱,感受到对表叔的热情温暖。
更庆幸的是遇见了外冷内热憨厚善良的杀猪匠队长。做农活,手把手教我,挖干田,双手浸血泡,他让我慢干少挖,多休息。盛夏,让我去照看玉米地,躲在大石崖下,躺在塑料布上面读各种书藉。中午回家还没跨进门就听见程队长说,中午到他家吃嫩玉米粑煮鲜姜豆,还有人家说就到他家将就吃新玉米。冬天铲田坎,高挽裤子浸在冰凉刺骨的水里,蚂蝗爬在腿上咬得鲜血直浸,队长赶忙过来用锄头片刮下蚂蝗并让我上坎休息。夏天割稻谷,割稻挞稻都是力气活,干一会儿,衣服湿透了,累得直喘气,队长又让回去担茶水,其实是休息,这样的事太多太多,一下真说不完。
(一)
农民朴实,但很善良,农民贫穷,但不缺爱心。程队长对乡亲们说我爱吃豆花,于是全队二十多户人家,家家推豆花都要来请我去吃饭,户户办生日来亲戚办红白喜事,都要推豆花,都要把我当座上宾。自然也有平常舍不得吃的腊肉还有杀了舍不得的鸡,看着满桌的豆花腊肉鸡块各种菜蔬,望着他们欣喜快乐的神情,我心里明白,这哪是一顿丰盛的农家饭,分明是他们对一个远来游子滚烫的心哪!
每到夜晚,我己上床。有时在煤油灯下看书,有时己躺进热乎乎的被窝。这时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我回答说己睡了,敲门人大多是小孩说快开门有急事,听罢我只好推开门,有时是说她爸爸有事要我过去,随她进门只见满桌的酒菜,程队长说今天去乌羊酒厂灌了十斤纯高梁酒想让我尝尝。我能说什么呢?坐下和他推杯换盏大筷子夾肉吃菜大碗喝酒,吃得不亦乐呼。几小时下来,队里队外乡里乡外给我摆了许多逸闻趣事,让我笑开了怀,末了还摸摸头说可惜没有你爱吃的豆花。酒足饭饱,酒热心暖,这可不是一次两晚常常都是这样,暖心烫心哪!
更多的时候是晚上听到敲门声,推开门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土挂面,用筷子挑开面条下面还悄悄地卧着两个鸡蛋。这可不是一次是许多次,这可不是一家而是许多家,我常常端起滚热的面条不知怎么下筷。
我有一块自留地,但不知怎么种也不知种什么更不知怎么施眼浇水,程队长笑呵呵带领一群小伙伴帮我种上了姜豆四季豆南瓜丝瓜西红柿等蔬菜。看着清晨小伙伴们争抢着在地头忙呼,更绝的是赶集时小伙伴还把自留地的菜蔬拿去赶集卖,回来给我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夏天,程队长还像孩子一样带着几个十二三岁的小青年去溪沟里摸鱼捉团鱼。捉的鱼全在队长家里吃,抓的团鱼又多又大,他们不爱吃,全放在我家的水缸里,几十只团鱼我天天吃也吃不完。白天晚上都听见缸里“卟卟嗵嗵”的响声,清晨揭开缸盖,水里鲜血淋漓又被咬死了几只。心疼哪,有什么办法呢?
冬天来了,腊月期间,程队长开始了他的“杀猪季”。每当他外出去杀猪总会喊上我,跟着他走村串户翻坡过沟去杀猪。那埸面真是热闹啊!院埧里支起一口大锅,木柴烧得红火红火的,锅里水冒着浓浓的烟气,木架上梆着一口大猪四肢乱蹬口里嗷嗷直叫,看到猪难受的样子我离开围观的人群转身走出院坝。不一会就听到一声长长的哀嚎声和一阵阵欢叫声,转身看到程队长把杀猪刀在围腰上擦干净了血渍双手在木盆里洗了洗手,指缝间还留着血痕。他笑笑对我说,己砍了两大块坐兜肉放在大锅萝卜汤里,过一会好好吃“刨汤肉”吧。当我和乡亲们围坐在大锅前,吃着大锅里味道鲜美的萝卜,喝着香气四溢的萝卜湯,萝卜真软真鲜真好吃,萝卜汤味道真美真吸引人。但我看到大盘堆上尖炒的刚杀死的回锅肉,筷子怎么也放不下去,程队长递给我一碗酒,夾了几大块回锅肉放进我碗说,肉好,多吃点!干!我二话没说,端起碗就干!
跟着程队长杀猪走的村户多了,亲眼目睹他杀的猪也多了,再也见惯不惊了。炖萝卜照吃萝卜汤照喝刨汤回锅肉照吃,越吃越爱吃。跟着陈队长杀猪吃刨汤肉,我也有意外的收获,认了为数不少的亲戚,以后这些亲戚也常常请我去作客。
天下没有无散的筵席。后来我调回城市工作,队长和乡亲们包括干妈家表叔家都送了好多礼物,鸡蛋母鸡糯米黄豆腊肉猪油菜油,真是应有尽有,我都看花了眼看急了眼,临行前还送来自作的忠州腐乳和水豆豉,哪一家的不要都会急了眼。这哪里是送行送礼?分明是送的一颗颗难舍难分的热心哪!
乡亲们的盛情难却心愿难免,大伙一致送我到乌羊镇乘机动船,程队长一直送到忠州码头,两大背兜加两只沉沉的麻袋,我一个人也难办。他一直把送我到江轮船上安放好东西才依依不舍下了船。轮船缓缓启动了,我还望见站在码头岩石上的程队长,我那不争气的泪水一个劲往下淌。
这些年来心里念念不忘乌羊镇不忘将军乡不忘程队长和队里那些干爹干妈那些兄弟姐妹那些侄男侄女们,心中想念得常常彻夜难眠。
前几年,终于下定决心从外地赶到忠州赶到乌羊乡。下车后顿时傻了眼,乌羊镇弯弯曲曲的老街不见了,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座花花绿绿的新街新城新房,公路纵横交错楼房接次鳞比,哪里还有乌羊镇旧时模样?将军村(过去叫大队)不見了,过去的梯田竹林哪里寻?过去的小桥流水茂密的黄桷树今安在?往昔竹林掩映中的红墙黑瓦去了哪里?山青水秀的将军村怎么找?我日思夜想的杀猪匠队长又在哪里?
费尽周折,终于在乌羊街上一栋五层楼高的房子里找到了程队长,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只顾傻笑。细细打量,程队长老了,脸上满是皱纹,但眼睛依然发亮说活依然响亮身板依然硬朗。他说当年修三峽大坝,上涨的洪水淹没了乌羊镇老街,后来在将军村的地盘上重建了新镇新街,他住的这栋楼就是我原来住的地方,現在是他家的自建房,五个单元四个子女和老俩口各一单元,听后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随后程队长陪着我去看望了修在农田竹舍基础上的新型工业园区,又走到长江边上的造船厂,看到一艘艘百顿级千顿级新船。
沿着柳树婆娑的江边漫步,江边景色真美,比大城市的滨江大道另有一番天然素雅的味道。走到江边的“将军广场”,广场上人流如炽,跳广场舞的女人真多,当然也有少数几个男人。队长说,你看我们家那位跳广场舞入了迷,天天晚上都来跳不到十点不回家。变化真大呀,一个纯粹乡下女人迷上了广场舞。哦,队长说他们早已转成城镇居民,吃商品粮享受社保医保,完全离开折腾了一辈子的土地,真为他们高兴。
(二)
令人意外的是,不久前听将军的一位朋友讲,杀猪匠队长陈顺发因突发病去世了,享年九十一岁。听到这个消息我心臟抖动了许久泪水包在眼框里许久,过去以往和陈队长和村里的乡亲们交往的一切情景像电影一样在眼前转动,一幅幅画面竞是那样清晰那样逼真。
杀猪匠队长不仅教我学干农活不仅教我烧火煮饭不仅教我种养自留地,不仅常请我吃饭喝酒不仅给我摸虾捉团鱼不仅带我去杀猪吃刨汤肉,他把我当小兄弟当家人当亲人,时时处处给了我无私的不求回报的关爱,把一颗纯朴的爱心给了我。
将军村的乡亲们不仅常请我吃豆花饭常送我好吃的东西常夜里给我送夜宵分粮食时总让我先分先领劳动时总让我干轻活记工分又总是满分,他们把我当作了什么?当成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人自己的至亲骨肉,留给了我一份纯朴的善良。
爱心伴随我走上了一个个新的工作岗位,无论我在哪个岗位,杀猪匠队长的爱心眼晴都在注視着我审视着我笑呵呵地看着我,使我常常自省。杀猪匠队长的爱心,我继承了吗?我发扬了吗?
善良陪伴我走遍了天南海北,无论是大雪紛飞的北国,还是赤阳炎炎的南方,无论我身处何方,将军乡亲们的善良都伴随在我身边,他们都朴实无华的看着我关注着我,让我时时自问。将军乡亲们朴实的善良,我忘记了吗?我丢掉了吗?
我可敬的长兄般的程队长,无论我年岁几何,都会永远牢记你的那颗火热烫人的爱心。
我可亲的纯朴的将军乡亲,无论我身处何方,都会永久保持你们那份纯朴真诚的善良。
爱心和善良将伴我长行。
2022年7月27日初稿

授权作者简介 肖焕新 硕士研究生,高级经济师,国际高级商务策划师,曾在国有大中型企业,政府机关和多家上市公司工作。喜欢文学,音乐,摄影,运动,旅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