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 身
止 若
人为精神而活,也为物质而活。可世上没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人间过客空空、匆匆地来也去也,只有肉身不死,才算真的活着。至于人的精神能否真的永存,那恐怕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实现的崇高梦想。
人有活的肉身是一种幸福,却未必不是一种痛苦。当你肉身健康的时候,“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抑或独自上演一幕“我手持钢鞭把你打”,那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就是个阿Q。但是,人的肉身一旦被整进了医院,别说“真能做”和“优胜法”其实并无二致,即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恐怕也会深感万幸。也许正是这种本能反应的结果,人的精神记忆,似乎多半来自肉身的遭遇。
有人说“官司难打”,那可能是肉身还没有进过医院的缘故。医院如法院,“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倘若你沾不上“允许警察和小偷在同一桥洞下睡觉”的佛光,那便任你长得五大三粗、曾经是英雄还是英雌,只要进了这个“同一桥洞”,你便立刻矮人三寸。且不说排队、挂号、开药、买单等相当繁琐,交钱时俨然你“借人陈大麦,还了老鼠屎”;也不说暂时钱没交够时绝不给你看病,这会让你立马懂得什么叫做“杀人偿命,借债还钱”;更不用说,即使你的肚子疼却被人点了眼药,你也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单是姓名一旦放进了医院的病例,你就会被夹舌子鹦鹉亲切地唤作“十八床”!
人吃五谷生百病,总得看病不是?人的肉身被弄上了病床,就像当了被告——“法官”貌似温柔地瞟你几眼,却不正儿八经地“审问”;说时迟那时快,转眼就把吊针给你挂了起来,且十分体贴地说:“还要再观察几天。”然后呢,今天拍张片子,明天做个CT、磁共振,没有个三五日,你就别想法官拿你的肉身正式“过堂”。其间,你可以挂着吊针想想心思,可以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自说自话,也可以一边看小说、一边和病友拉家常,或是玩玩微信转移注意力,回头又读小说,又拉家常……一直忍受到“现已查明——本院认为——判决如下”时,你的肉身才有“及时受到法律的制裁或保护”的可能。
应该说,官司难打你完全可以不打,赢了官司输了人古今一理。然而,看病并不是为了争口啥闲气,但凡肉身的存活稍有一线希望,谁都不肯放弃,那就乖乖地再交千二八百,乃至三千五千吧,很快便有嘘寒问暖之声了:“死(十)八藏(床),该量体温、测血压了,早餐吃了没?”
人的肉身挺在医院里,就像上了砧板的大活鱼,除了拔牙以外,宰割之甚恐怕还算骨科手术。骨科手术如同木匠修理家具一般,又像庖丁解牛。不过,最有意思的骨科手术却是拔牙。人的牙齿也是骨质的,但却牵扯到满脑壳一大摊子神经和肌肉,如若突然疼痛不止,那是很要命的。如果时而双手抱头要撞墙,时而两脚直弹蛮叫唤,时而发疯般的胡跑甚至要上吊,那一定是牙疼难忍,这岂不影响人的精神和物质生活?然而,治牙不在医疗报销范围,说是治牙属于美容。可是,牙疼也是病呀。牙医治牙还是先得微笑着问一声:“牙痛?”待你龇牙咧嘴、哎呦不止地从喉咙里哽出一声“嗯”来,牙医便会动手拔牙。细心的牙医,先用铁片撬开你的嘴巴,敲定哪颗牙是痛牙,接着用一根钢针在你的牙龈上斜戳直刺打上麻药,再用利刃把疼牙和牙龈肌肉分离开来,然后拿来弯头钳子夹住疼牙左右一拧、使劲儿一扯,随机把一团棉花塞入你口中,叮嘱道:“好了,自己去买三天的消炎药。”可是,大意的牙医见牙就拔,拔了好牙拔坏牙,有的还把牙肉撕掉一大绺,没有个十天半月地鼻青脸肿,保准你喝口白开水时,牙也照疼不误。如此这般的拔牙,倒不如自己用细绳的一端栓住痛牙,另一端绑一块大石头,然后抱着石块使劲地朝斜前方一甩来得撇脱。
人在世上走一趟不容易,究竟是精神生活重要,还是物质生活重要呢?回答想必无异议: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若没有了活的肉身,那他的一切都将是别人口中的闲话。若有例外,那除非“每个人的心都不是肉长的”。
不过,人的肉身如若真的无法挽救了,敝人倒觉得大可不必死马当作活马医,心里坦然地告别人世间,那总比在医院里失去尊严要好吧?
(原载2006年7月《西部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