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是由线织成的,线是布的基础。纺线最消耗时间和人的耐心。虽然劳动量不大,但单调、无趣、熬人。那嗡嗡声似蚊子哼哼,也如知了噪鸣,简单重复,没有美感。一个人纺线无异于自我催眠,嗡嗡嗡,嗡嗡嗡……不一会,人便摇摇晃晃,哈欠连连,两眼打架,只想躺下美美睡一觉。可是眼前一堆棉花捻子在等着,那一根根虽是软绵绵的棉条,却像冷冰冰的眼睛,盯着你。完不成任务,你是不敢懈怠的。
为了解闷,姐姐们往往就会把几架纺车摆在一起,大家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摇动纺车。嗡嗡纺线声合着说笑,欢声笑语不断。此时,嗡嗡声像在唱一首歌,嗖嗖转动的轮子像在跳一支舞,窑洞里呈现出欢乐的气氛,大家纺线的劲头更足了。你纺完一根捻儿,我也纺完一根捻,你争我抢,好像在开展一场纺线竞赛。大姐纺线有特点,转速快,扯线短,回线急,纺出的线较细,光滑筋道,成的线穗子也很大,往往早早就完成了任务,还要多纺一些,以便大家都完成任务。二姐纺线比较沉稳,纺车摇的不慢也不快,线扯的悠长,回线匀速,纺出的线匀称,像春蚕吐出的丝。三姐就显出纺线功夫差些,纺车摇的一会快一会慢,纺出的线也不大均匀,有时还冷不丁出个大疙瘩,免不了受大姐的数说。大家凑在一起,气氛浓,热情高,动作快,很快就完成了布置的任务。
母亲纺线总是在最晚的时候。忙完家务,收拾了锅碗瓢盆,喂了猪,圈了鸡,关了院门,大家都睡下了,母亲便坐在纺车前。土炕围墙上那盏油灯,放出昏黄的光,照出母亲摇动纺车的剪影,投在窑壁上。总是我都睡醒了一觉,母亲仍在摇着纺车,声音不大不小,嗡嗡响。纺车不紧不慢,悠悠转。那转动的轮影,在窑壁上重复着不倦的晃动光影,耳畔总是那单调重复的声音,不一会,我又沉沉睡去。外婆摇动的是一架最老的纺车。大大的手摇纺轮,几片交叉着的薄板,板头用绳子拉紧连起来,形成个镂空的大轮子。轴心两头削成细圆头,穿过两个方木立柱,立柱下方又与一条一米多长的厚木条,用榫卯连接成丁字形,就组成一架纺车的骨架。轮子这头有个手摇的木拐子,另一头用一块厚厚小方木,像横立着垒墙的砖头,和那个丁字横杆连住,也是榫卯结构。砖头样的小方木是纺车的头,它是纺车最重要的部位。纺成的线,都要缠在一个固定的细细的圆铁条子上,有一大拃长的样子,外婆说这东西叫tie,我权当写作“铁”吧,它毕竟是铁做的么。别小看这个叫铁的小东西,它是这架纺车上最精密的设备,两头尖,中间粗,在中后部的位置,有个麻钱穿住,用细线缠个棱,防止麻钱跑掉,也有用铜钱的,还有用硬纸片剪个圆形替代的。用于阻挡纺出的线越界,和纺轮传动带绞在一起。纺线久了,或者不小心撞到它,这一拃长的叫铁的铁条子,就会弯曲变形,不端不直,转动起来就会像喝醉了酒的人,乱跳乱抖,纺不成线。
外婆说,这架纺车是从她的娘家带过来的。外婆摇它不知多少年了,也不知纺出了多少线。老纺车常年放在土炕靠窗的下头炕,从来没有挪动过。炕上棉褥子也只铺到她坐的地方,纺车就放在席子上面。纺车下落了厚厚的一层棉绒。手摇的拐把,因为长时间人手磨擦,已经凹陷下去,泛着乌黑油亮的光,像上了油似的。外婆摇起纺车,慢悠悠的,左手捏着棉花捻子,右手摇动拐把,一下又一下,像一架老水车,稳重缓慢,不急不徐。这边悠悠转圈,那边高低起落,不到续棉花捻子,是绝对不会停顿的。
外婆可以摸黑纺线。我和外婆住在一起时,因为写作业,有时也看小说,独占了煤油灯。外婆说,早知书里有黄金,夜点明灯下苦心。她大概认为,读书总是比纺线更重要。没有灯光,她还是照样摇着纺车。有月亮的晚上,大家在院子里凉快,外公蹲在地上,吸他的旱烟袋,烟锅上一明一灭的火光,映照出他布满皱纹苍老的面容。外婆盘腿坐着用玉米皮编织成的蒲墩,悠悠地纺她的线,月光洒满小小的院落,也洒在她和那架老纺车上。我躺在凉席上,听外婆讲月宫嫦娥的故事。外婆不紧不慢讲着,纺车嗡嗡响着,望着深邃瓦蓝的夜空,我便想像着月宫的遥远和嫦娥奔月的神奇。
纺线线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我们家的常态。嗡嗡的纺线声,时常从我们家的小院子传到村巷里。大姐她们纺线,就像演奏出的欢快乐曲;母亲纺线时的节奏,则如一部大戏在上演;而外婆的纺线,可比作一架老古琴在弹唱。无论纺车演绎出哪种声音,都像一曲曲动人的乐章,令人陶醉;又像一支支叙事曲,让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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