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字台(散文)
文/杜海军
记得清清楚楚,老家院子里东南角的土墙下长了一棵梧桐树。那棵梧桐树的幼苗是春天某个雨后的日子从墙根下冒出来的。父亲曾惊喜地穿着雨鞋走过去观察。他说,留着它吧,看长势挺旺。要是它长成一棵大树,兴许能派上好用场!
老家原是祖上留下来的宅基地。到了父亲这一辈,曾被一分为三,由父亲和大哥、二哥(我的两个大伯)共同拥有。这是依照老风俗,分家力求公平的结果。然而,分完后宅基地化整为零,却失去了实用价值。三分之一的面积不足于在上面盖几间房屋居住。所以宅基就闲置下来,只长出了几种树和杂草。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的两位大伯先后去世。他们的宅基地继承权自然到了我的叔伯兄弟手里。看我们一家仍挤在几间旧房里住,他们就同意把宅基地转让,让我们盖几间新房居住。
这当然是一桩大好事,父亲也许思谋了多年。只是碍于叔叔的身份,他不愿意说出口而已。而今他的两个侄子主动提出来,父亲就同意接收。请本家的长辈做中间人,按照讲好的条件,立了字面文书。我家算是拥有了这块闲置了多年的宅基地的使用权。
我十五岁时,父亲带领全家用半年时间盖起来了五间北屋。北屋外面是表砖墙,里层用的土坯。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光,所以两边围墙都是粘土夯出来的半人高的土墙头。而南边是我叔叔家的后墙。搬入新家的时候,父亲拿出最大的能力又篷起来两间厦子。院子里留了一棵大秋凉树和两行小榆树。而榆树终不成器,除了年年生虫,就是长得极为缓慢。那棵秋凉树也有故事,早就被我写在了《生命里的三棵树》一文中,不做赘述。
梧桐树从土墙下窜出来,半年就高过了房顶。它的叶子对开,有荷叶那么大,透着生命的绿意;笔直娇嫩的树干,洋溢着勃勃生机……。
两年多的省吃俭用,我们家里又缓过气来。父亲要再盖三间东屋做配房。那棵梧桐树必须刨掉了。它已经长得粗粗壮壮,而且树干直立。父亲多次抚摸着梧桐树,感到刨下来实在可惜,也毫无办法。那时候,哥哥正在学徒做木工,他对父亲说刨下来吧!把它结成木板可以做一件家具了。
父亲属于村子里的老木匠。哥哥学的却是新木匠。在我的文字里,新旧木匠的概念之分,在于两代之间所掌握的手艺和主营方向不同。
拿父亲这一代木匠来说,在乡下主要是搭建房梁和制作牛马大车或殡葬的棺椁,也兼做老式家具,如桌椅板凳。而哥哥所学的是做现代化的家具,尤其所谓的高档家具,如立柜沙发写字台之类。
哥哥学成后,在家里做了一个新风箱。能不能制作风箱,往往是木匠手艺得到认可的关键。风箱拉杆的推拉之间,风嘴里就能吹出来强劲的风来。很多木匠干了大半生,却不能制作风箱,因为他做成的风箱没有风。我想这除了诀窍,主要还是木工手艺的精致所为吧!
上个世纪末,正是农村改革开放的初期阶段。人们开始思想解放,树立新观念。尤其是乡下新一代人追求现代化的步伐日益加快了。传统的物品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生活需求。沙发、席梦思之类的新家具高调地进入了农村市场,随之而来的还有组合柜,电视柜,高低柜,碗厨等。哥哥就做这类家具,使用的是电锯,电刨和电钻。不像父亲那一代人做木工活时用的是大锛,手锯和斧头与凿。新木匠做工,开榫很少,钉钉子多,这样多快好省,深受喜爱。
很快,哥哥这一代的新木匠,成了乡下的主流。而父亲那一代的老木匠自然就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

梧桐树被刨下来时,长得有大海碗口那么粗了。
父亲一面刨树,一面感到可惜。而哥哥心里早有了主意。他想用它做桌面,给我做一个写字台用。
那年秋末,东屋盖好,梧桐树干在房顶上也晒干了。哥哥把梧桐树结成四五公分厚的薄板。依写字台桌面的标准尺寸,把窄窄的木板裁截、刨平,抹上乳胶粘在一起。梧桐树是乡下的速生树种,木质缺乏硬度,而材质轻灵。梧桐木做桌面极不容易开裂,而且磕磕碰碰,还能慢慢地复原。这常常是用它做桌面的一个主要优点。
那年,我从乡下没有围墙的初中,考上县城一中,为家人挣了光。哥哥看我特别喜欢学习,做了一张写字台。写字台放在东屋里,供我读书学习使用。哥哥用这样的方式默默地支持了我。
你不知道,写字台在乡下曾是多么时髦的字眼啊!谁家有一个桌子用就是非常宽裕的了。我在散文《三条腿的课桌》里有过描述,小学时我和本家三个兄弟合用了一张三条腿的课桌,直到小学毕业。我做梦也不敢奢望拥有一张写字台啊。
梧桐桌面的写字台,端庄大方,平整光滑。外表油漆成了栗子色,灯光下泛着亮光。它样式新颖,宽大而气派。除了中间有一排抽屉,两边还各有小立柜,内又分了层,能存放不同的图书、资料和文具。

无疑这张写字台成了我的最爱。回到家,我经常趴在写字台上看书学习,直到考上大学,离开了老家。简单地说吧,即使后来我参加了工作,直到结婚,那张写字台仍然是洞房里的一件家具。
写字台放在窗台前,桌面经常摆着一摞书,中间压着一块玻璃。玻璃板下是几张照片和我喜欢的名人名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这是俄国作家高尔基说过的两句话。过去了的岁月,多少日日夜夜啊,写字台为我提供了良好的学习条件。它可算我心灵上应该感激的一个功臣!
回头看四十年一晃而过,我已退休在了家里。世事变迁,甚至我经历了从乡下搬到城里,又从城里搬到市里的新居。几次大的挪动,已经有好些家具被淘汰掉了,而写字台还跟着我。那几年,为了居室的典雅与和谐,我曾把写字台又重新油漆了一遍。它由原来的栗子色被漆成了乳白色。写字台依然老成持重,默默地服役。而今,它放在儿子居室的窗台前,迎着窗外小区里繁华的法桐树。什么时候,走到写字台前,坐一坐,我都有一种亲切感。
前不久,我拉开写字台的一个抽屉,竟然发现了我的初中毕业证书。旁边有我用过的圆规、三角板和量角器!还有两个老式的优盘,一个瑞星杀毒软件。我把多数的东西捧在手里,还能耳熟能详。最里面还有几根早已不能写出字来的圆珠笔芯。睹物生情啊,一种久远的怀念竟然悄悄地漫上心头。
在写字台立柜的一层处,我翻到了大学期间,外籍老师批阅过的一沓英语单页作业纸。倍加珍贵的是,里面还有一份复印的英文资料。这是马丁路德金的演讲稿《我有一个梦想》。我记得清楚,这份资料是大学期间,外籍老师从国外托人转交给我的。资料背面还有外教致谢的托付转交的几句话。这份资料曾经越过辽阔的太平洋,从西半球来到了东半球,终于转到我手里。那是我梦寐以求的演讲资料之一啊!翻到每一件物品,都能勾起我遥远而亲切的记忆……
这些物品一直放在我的写字台里。或者说写字台一直替我保存着。多亏了它,时光荏苒,写字台见证了我不断学习的成长经历。
而今,黑发已渐少,两鬓渐白了。我再次坐在写字台前,轻轻地趴在桌面上,嗅着梧桐木的清香。我想这样睡一会,却睡不着啊!一行热泪早浸出眼眶,落在了写字台桌面上。
泪水都不是无辜的,这种感觉真好!
作者简介:杜海军,大学文化,教育工作者,邢台市文学学会会员,中国远方诗人协会会员,河北名人名企文学院院士,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小喜爱文学,中学起尝试写作,大学期间开始发表小说、诗歌和散文等。出有个人散文集《野酒酒花》和抒情诗选一百首《云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