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农村坑塘的根与魂
文/李海华
我国地域辽阔,东南西北差异很大,但每个村庄,都有几个自然形成的坑塘,这些坑塘或大或小,或长或圆,或深或浅,星罗棋布地散落在村里村外,就像村庄的眼睛,成为一座村庄美丽灵动的标记。
我的老家唐元镇东桥村地处鲁西平原,坑塘被村民叫的更简单,就一个“坑”字,因坑在村里的地理位置和自然风貌不同,每一个坑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或南坑或北坑,或苇子坑或老鳖坑,或李家坑或王家坑,名字虽俗,却喊起来朗朗上口,就像农家娃的乳名,叫起来顺溜,听起来亲昵。我小时候,那大坑小坑,冬春季节也时常留着半坑底儿的水洼。

老家给我印象最深的坑叫过沿坑,过沿坑南北有二百多米长,东西三四十米宽,有十几亩地大,我上小学时为了走近路,经常在过沿坑穿过,一年四季过沿坑的风景都是不同的,温柔的春天,坑边的杨柳依依,莺歌燕舞。夏日的灼热,蛙声阵阵,鸭鹅嘎嘎。秋天的澄澈,落叶纷纷。冬天如果坑里有水,就会结冰,结的冰特别亮洁,让你怎么看,都看不厌,更看不够。坑塘一年四季都有温情的应答和脉脉的回音。
农村的每一个坑塘都是有灵性的,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村民,村民们的一腔呼唤,一声叹息,抑或是扛锄劳动完回家时,嘴里随意哼唱的一段小曲儿,长了腿的风都会迅疾传到坑塘的耳中。

小时候,农村里的坑塘最热闹,最有生机的时候是夏天,夏季雨水多,农村的坑塘起到村里的排涝作用,一个个坑塘都存满了水,白亮亮明晃晃的。坑塘边的泥沙是湿润的,池塘里的水鲜润润、绿莹莹,活灵灵的,咬着我们的心,抓挠挠的。吮着我们的手指头,痒乎乎的。虽然,我们村毗邻漳卫河,但那时河水多,我们年龄小,又经常听到河里有淹死人的事,心里对河水产生敬畏之心就望而却步。没有大人的监护,我们这些小毛孩子是不敢去河里撒野的。但村里坑塘里的水比河水浅,也不流动,相对安全,也就成了孩子们的水上乐园。
刚入夏,我们这些孩子们的快活季也快来到了,太阳才半竿高,坑塘里的水还冰得激胸透背,但几个胆子大的孩子也不顾得水凉,抖抖索索脱下衣服,先用手指湿湿水,捅捅耳朵眼,为的入水后耳朵眼里不屯水。然后紧紧抱着膀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踏入水中,一寸一寸慢慢浸下去,直到水淹到肚脐眼,胳膊拱满鸡皮疙瘩,冻得龇牙咧嘴,但还是继续向水中走。忽然有人撩起水来攉向一起下水的伙伴的身上,伙伴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就歪着头侧着身报复反击对攉起水来。末了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或者被人冷不丁地屁股后踹一脚,“嗷”地惊嚎一声,“扑通”跌进了深水里。
游了半晌,日头还没把水面一层薄皮晒热,下水的孩子一个个在水里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嘴唇乌紫,水泡久的手指肚枯绌得扁凹麻木。他们又抱着膀子,赤条条地从水里钻出来。出水的一刹那,外面似乎比水里更冷,浑身爆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们水淋淋地蹲在日头下晒暖。或者抱住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电线杆子暖身子,或者拍着屁股唱《国歌》或《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一个个嘻嘻哈哈,光着身子,瘦骨伶仃,跟小猴子似的。晒干了,晒得头皮背脊发烫了,又“扑通”“扑通”一个一个跳进水里了。

过了麦,随着气温的升高,坑塘里的水温很适合游泳解暑。晌午放了学,我就会把书包往家里一扔,偷偷斜窥一下正在厨房烟雾中做饭的母亲背影,弯腰闪过厨房门口,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大门,就撒脚丫一溜烟往离家不远的坑塘边跑去。还没到坑塘,就听见坑塘里孩子们的喧闹声,当看见满坑塘齐沿儿一抹白亮亮的水,我就急不可耐,欢喜得嗓子眼噙了水,心尖痒得直打颤。我就迫不及待的扒背心,踢掉凉鞋,褪下裤衩, “哗——”地一下扑入水中,“扑通!扑通!”踢腾着水花往深处游去。
坑塘里,倒有腿脚更麻溜的,已经在水里快活呢!露个头发被水湿透黑溜溜的头,“噗!噗!”地吹着水,一浮一漾地耍。还有露个脖子脑袋,一只手扒拉着水,一手嘴里还啃着黄瓜,翻出龅牙撅着凸唇跟大马猴似的大口大口嚼着。
我一猛子扎到坑中央,长长一口气憋尽,“呼!”地一下脑袋瓜冒出水面,摇着头甩着水珠,绿莹莹的水流在头发稍眼睫毛前沥下帘瀑,无边水波摇碎了白亮的日光花花地耀着眼晃当。坑里的孩子们,踢腾着,翻滚着,拍着水花,荡漾着水波,把坑里的水搅翻了天,水波纹飞快晃动,惊得坑里游泳的鹅和鸭子“呱呱呱”叫着溜着坑边去了。直到做好午饭的母亲寻到坑塘边,喊着各家孩子的名字,嘴里还带威胁得骂声,孩子们才极不情愿地爬出水来,在母亲寻找地上树枝准备抽打教训时,就激灵的撮起背心裤头,拎起凉鞋,光屁股赤脚跑回家去了。
盛夏烈日,放了暑假,那坑里每天中午前后,孩子们更热闹得欢。有时候打水仗,一席绿水泼起来,把水花打成网一样密的水珍珠;有时候在水里捉迷藏,像泥鳅一样潜入水里躲避别人的抓捕。不会游泳的孩子们就趴在坑边,搂着水里的树根,“扑扑通通”小脚打着水花学狗刨。会游泳的,天天游感觉没意思,就爱玩花样显示自己,有时候学着电影《女跳水运动员》陈晓红,一个个一次次爬上岸边斜伸到水中的歪脖大柳树上,站在枝杈上蹲身往前奋力一跃, “扑通”地一下坠落水中央,砸起来高高的水柱与白花花的浪花。不过坑塘水浅,也都不专业,不是头朝下跳下去的,还是双脚跳入,落下来失重的一瞬间,恍惚迷糊思维停滞瞬间失忆似乎身在三界之外。触水的一刹那,猛然醒悟,身子击穿水面扎入水中,震得眼花耳鸣,胳膊腿脚发麻。入水的身体,先穿越温热的表层水,然后倏地一直坠入森凉的深水,禁不住打个哆嗦。虽然闭着眼,却能感到水的颜色由浅黄到深黄一直到深黑的遽变,水流在耳边嚯哴哴的响。然后脚触到了坑底,使劲一蹬地,摆着胳膊挣扎着往上浮,“噗”的一声钻出水面,甩甩头发上的水珠,抹抹脸上的水,一纵一浮地踩着水,对自己的表演还是洋洋得意。
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大人们对孩子们在坑塘里撒野还是很忌讳,就经常言之凿凿地一再警告:哪哪村庄儿的小孩自己偷偷跑河里洗澡淹死了;村里哪个坑里有淹死鬼,以前淹死过好几个小孩了;淹死鬼寂寞了就在水中把你们拽进去,你也就淹死了,爷爷奶奶父母姊妹你也都看不见了,这个淹死鬼我们村的谁谁还见过。说有鼻子有眼,危言耸听。我们听后总是半信半疑,既有点怕也有点不怕:还是认为坑塘的水不深,我会洑水怕什么!终究心里嘀嘀咕咕,可是一到水里,伙伴们洗澡玩得忒欢,什么淹死鬼的话全忘掉了。
游泳的技术都是孩子们言传身教,口耳相传的,跟其他游戏一样,小孩子跟着大孩子,模仿比划,手脚刨腾,呛过几口水,不知不觉就学会了。基本上,村里的孩子很少有不会游泳的,就跟学骑自行车一样稀松平常,只要舍得摔几个跟头,磕碰两下,一个个都能学会。
随着时间的前移,夏天的雨越来越少,坑里的水越来越浅,一口死水越来越浑浊,农村孩子们不再到坑塘里去戏水了,也不会游泳了。大人外出打工做生意的多了,离开家乡在外求学的孩子太多,留在家乡的孩子们越来越少了;又因计划生育政策的落实,农村以前一大群兄弟姊妹的时代过去了,爷爷亲奶奶疼的独生子女时代来临,孩子们越发的娇贵了;随着生活条件变得越来越好,家家户户安了空调,孩子们窝在空调屋里,看电脑,玩手机,谁还愿意顶着烈日下坑塘了;现在,家家户户有了卫生间,装了自来水太阳能热水器,人们越来越爱干净,孩子们就在淋浴房里沐浴冲洗了。
水是生命之源,自然村落的先民临水而居是生存法则,那些村中饱经风霜的坑塘,是田园风光不可缺少的景致,是古老村庄人丁兴旺的标志,与一村庄人的命运休戚相关。
童年的记忆中,老家的坑塘大多是年代久远的老坑,坑塘水如镜,映照出村庄的沧桑容颜。坑塘似眸,洞察着村庄的前世今生。一坑塘盈盈碧水,沉积着村民的悲欢离合,盛满了兴衰枯荣,见证着一村庄人年年岁岁的人事更迭,也帮着村里的人洗去岁月的尘埃,洗去浮华,洗去伤痛。照见一个清晰的明天和一副喜悦的容颜。
乡村空心化的今天,坑塘因降水量少也在渐渐干涸。只留一个土坑,长满杂草,填满垃圾,就是骤雨初歇后的坑塘,水浑浊不堪,夹杂着腐草枯叶,宛如乡村老人面颊上流淌的一行浊泪,无声地诉说着村庄的古往今来,对着天空叹息。曾经丰腴温润的一个个坑塘也进入了迟暮之年,露出了坑底瘦成了一条线,或者干脆被人填埋后盖上了漂亮的房子。萧萧坑塘暮,远远看去,那些尚存一丝气息的坑塘像极了盲人的眼睛,空洞无光,深深地陷入苍凉的废墟里,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中。如果有一天,当一个个坑塘完全从村庄里消失,从村人的记忆里彻底淡出,从此以后,偌大一个村庄,再也找不到一汪有根之水啊。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乡村振兴生态宜居是关键,良好的生态环境是农村最大优势和宝贵财富。然而,农村废弃坑塘在不少地方成为生态环境建设的“堵点”,也成为不少地方人居环境整治的难点。废弃坑塘开发利用既可以在坑塘整治过程中、改变坑塘周边脏、乱、差的现象,实现村容整洁,改善农村生态与环境,也可以提升投资环境、激发个人和企业将资金投入新农村建设、从而加速种植业,养殖业和旅游业发展、保障农村生产发展,还可以促进农村文化产业的发展、促进乡村文明建设,成为乡村振兴的一个亮点。
为探索农村坑塘治理长久之计,防止坑塘污染反弹,在新农村建设中,就有很多有志之士积极探索废弃坑塘再利用之路,计划利用坑塘的集体土地属性盘活土地资源,鼓励引导社会和民间资本投入到纳污坑塘整治及后续管理中。
有些村庄根据坑塘大小和群众意愿,实行“一塘一策”,宜农则农,宜景则景,将其承包到户,栽种绿化树木或种植高价值经济作物,不仅盘活集体经济,还美化了农村的环境。
治理后绿濛濛的坑塘是一幅意境深远的古画,四周种着许多低垂的柳树,长满了各种鲜嫩的青草,成群的鹅鸭悠闲地在漂在如镜的水面上,偶尔几声鸣叫给静谧的小村增添了几分生机。坑沿上的青石被盈盈碧水镌刻下了一道道深痕,像满脸沧桑皱纹的耄耋老人,静默地端坐在岁月深处,守望着美丽的村庄。村庄无言,坑塘无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汩汩流淌着滋养生灵的乳液,坑塘边上被脚印磨得水光溜滑明亮可鉴的青石板,映照出村庄水淋淋的前世今生,诉说着年代的久远和岁月的沧桑。一蓬蓬岁岁枯荣的野草也是坑塘的陪伴者,日夜厮守,不舍不离,一次次从坑塘的四周顽强地钻出来,一丝丝一簇簇,为老态龙钟的坑塘增添一抹亮色,显示出生命的葳蕤和蓬勃。站在坑塘边上俯身往水中探望,波澜不惊的水面犹如一面镜子,白天映出天上的流云和鸟影,夜晚照出银河的星星和月光。
坑塘是村庄的眼睛和灵魂,一座村庄如果没有几处坑塘,不止是缺少神韵和灵性、风采与光泽、生机与活力,更给人一种冷漠、干瘪、枯燥的印象,就像一位瘦弱多病的女子,你给她穿再多华丽的衣服,戴再多精美的首饰,也难以遮住她枯槁如灰的面色和黯然无光的眼神。古老的坑塘是大自然馈赠给乡村的一份厚礼,是一道遗落在乡间极其独有的景致,散发着温润的光芒,照亮了寻常琐碎的乡村日子。

作者简介

李海华,山东临清市人。中华精短文学学会会员,现代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临清市作协副秘书长,中冶银河纸业有限责任公司《银河纸业报》责任编辑,《当代新文学》副总编,作品散见于《中国纸业报》《精短小说》《聊城日报》《鲁西诗人》《长安日报》《西部散文选刊》《齐鲁文学》《作家文学》《临清周讯》《中国现代文化报》等报刊杂志。《长眠在麦田里的母亲》在2018年全国首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大赛荣获散文类二等奖。通讯报道2次荣获全国造纸产业优秀企业新闻一等奖, 2019年,被中国华夏精短文学学会评为十大创作明星。出版散文集《岁月静好,寻梦远方》




签发/陈百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