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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梓关
——纪念郁达夫先生在此居住的一个夜晚
隔岸的群山，站在
我们的生活之外
梓花开时，那只白鹭
从富春江上飞回来
秋风沉醉的晚上
果荚带来妈妈的问候
大梦初醒，咳血的黄昏
药石与山川祛除不了宿疾
木芙蓉在黑夜里绽放
青霜指向永不停歇的江水
你沉默的少女，在微茫的晨曦中
燃烧——向你走来
头顶苍老的星辰
你留下一张字条
从瓦松反射的光芒中
重返喧嚣
青石板上，清瘦少年
藏匿在蚂蚁的阴影里
你大雾弥漫的心中
便结满了无患子
忘筌山居
瓦罐裂缝了
而其中的鸢尾
开花了
花是蓝色的
石臼里有水
印着春山的面容
还有挤着肩膀
向上生长的茨菇
枇杷是八年前栽下的
艰难的春天
它第一次结果
结了八九个果子
窗户下的南天竹
已树影婆娑
那是我的朋友
在七年前种下的
湖石从不说谎
像我的朋友臧北一样
蹲着地上
脸上长出一棵蛇床
我们去山中
挖来一棵小雀梅
它也安家落户了
就像迷路的孩子
走回了家
无须应答
——为臧北诗集《无须应答》而作
哦，雷贝卡！
你爱过玫瑰，爱过这世界。
吃土，是你的禀赋，
你沉默的景观。
哦，雷贝卡！
黑色镜子中，你看到你自己：
木偶，稻草人，白雪公主
……四月上升的火苗。
一个邮差，从庭院前走过，
敲了敲门板。
哦，雷贝卡，你无须应答。
你女王般的贫穷，坚守着泥砌的围墙。
洁白的布匹，如浮云蔽日。
哦，雷贝卡！
你踮起脚尖，在尘埃中跳舞。
情人残骸，罂粟的芬芳……
满载冰与火的虚舟，在你有限的光中漂浮。
哦，雷贝卡！你“像犀牛角一样独自游荡”，
这是你最后的隐喻，贞洁的坟墓。
夜访鸠摩罗什寺
我从西方来
我从喧嚣中来
夜雨滴落在梧桐树叶上
在汉语中，我安下一座隐秘的家
薪火只能摧毁我们的形骸
舌头终将化为舍利
我们成为自己的供奉人
供奉舌，供奉语言
不可言说的
皆密封于塔，深埋于地
无所住心者
在塔下徘徊
稻河
离开稻河，时光争辩者
走向各自错误的水路。
否定的小径，臣服于
涌向明天的暗流。
他头戴纸糊的帽子，
回到没有父亲的故乡。
烧盐炒茶。
在夕阳中沉睡。
霸王别姬，迷雾中的艺术。
挥动着被诅咒的水袖，
在男人与女人的身体里进进出出。
一种羞怯平衡，
历史皱褶里的美学。
微醺的呼愁，在晨曦中升起。
格物者卸下戏装。
父亲正在稻田里奔跑。
白鹿山
——过义马鸿庆寺
白鹿山下，每一天
都如同黄昏
时间里的傻瓜
端坐到洞穴中修行
他们拖着没有头颅的身躯
在清贫的人间走来走去
围观的人群散去
村子，一个人也没有
灰狗在阳光下睡着了
正在品尝梦中的珍馐
人们出去，又回来
在暴风雨的驱使下，他们
摧毁自以为是的偶像
然后……嫌弃地走开
过去的石头，麋集的美梦
在一片虚无的呐喊声中
走向尘土，一代又一代人
在五月的烛光中，重回黄昏
庭院
蜜蜂，置身于羞怯的忍冬花蕊中
在写诗
我们走过老鼠走过的小径
寻找流失的盐
柴火与谷物
庭院，悲悯洁净
飘荡着花朵的鬼魂
树桩下的文化层已无从辨认
曾经的青春胴体已失去釉色
当我们闭上眼
就听到停云流水的声音
哦，只有微笑
才能叫沉默的世界
吐出骷髅般的秘密
过西南联大旧址
妈妈的泪痕，沉默的战争修辞。
我们在炮火与丛林中肄业。
鲜血，石头，面包……
合欢树静默，倦怠的午后。
西山的茅屋中，
依然有一碗普洱茶。
诗人赞美的土地与野花，
依然在耻辱中游荡。
我们越过树梢，
在天空博物馆中，聆听
民族弦歌的低声部，
那么忧伤，那么晦暗。
匍匐的人们在群山中歌唱。
唯一的时刻，多么真切。
注：诗人，指从西南联大毕业的诗人穆旦。
金阁寺
山坳间，传来一声鸦啼，
悲悯的镜湖，映照着
毁灭的征兆。
锯末子被雨水淋湿，
散发着寂寞人世的气味。
小金铃在山风中，
隐隐响动起来。
站在最高光芒中的金凤凰，
连接梦幻的金阁与无明的长夜。
蜜蜂与清酒的黑夜，
迎来金阁的暧昧时刻，
无法指认的美，献出嫉妒
——最后的骄傲。
你盲目的金阁之夜，
你燃烧的寂静国度。
虚无，美的结构与真理，
在稻草点燃的烈火中飞升。
黑暗之心，谦逊地后退，
化作隐身的情人，
劝慰你无法确定的青春。
那些不可摧毁的，
与尘埃聚合，
在烛光中重建。
熹微中，金阁
从你的眼睛中
切开蔚蓝色的水面。
如同一切不真实的时辰。
家族史
布谷鸟的召唤，占据
寂寥天空。
看不见的祖父，躺在玉米地，
倾听大海的涛声。他梦到一场雪，
梦到一个失踪的人，一个
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荆棘连着长夜，向日葵
隐退在晨光中。
天地归零，
日晷是多余的。
他高迈鹤腿，穿行在
绿色的罅隙与激流之间。
流星低吟，漫长的黑夜。
他知晓土地的真相。但从来不说。
它属于梦。
瓜果，童年，清贫，生长出
一个有限的家族。
我可以看见父亲，
他在鹧鸪低飞的草丛里，
继续做梦。
他梦到一场大火，
烧毁他的庄稼王国。
他梦到一场大水，
催生他的花园。
腐朽的时光中，
他们相遇，乘船，
带着我……
前往大海，寻找遗失的
另一个孩子，一个梦想。
天仙配
蓬莱村的春天散发出腐烂的味道。
迷楼与永生，让我们绝望。
四月，补衣人飞走了，
带着人类的血脉。
戴斗笠的人，背对时光，
独自饮下黄縢酒。
织锦上的蝴蝶，从梦境中
苏醒，飞向朴树，飞向苍穹。
他携带尘土，在积雨云上安居。
人类的孩子，迷失在繁花中。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赤脚
在沙滩行走，走向你
鲸鱼跃出海面，为你吞食
中年的黑暗
海豚长着一张婴儿的脸
眨着眼睛，对你微笑
木船，在银光闪烁的飞毯上
犁过贫乏的岁月
拂晓，你含泪
从冰块的巢穴中现身
飞向生与死的丛林
林间，涌荡着植物般的歌声
给予世界以轻微的劝慰
大海深处，七弦琴
悠然响起，摒弃繁华的谎言
劈开海水的墙壁，纯真山谷
在春天的雨水中苏醒
我从大地上来，我走向你
你从大海中来，你走向我
拨开悲悯的尘埃
我们在多年后相遇
我们互不相识
摄影：钱小华
育邦，著有诗集《忆故人》《伐桐》《止酒》等，现居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