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莫言之三：《食草家族》

——历史的悲壮与梦想的虚幻

李恒昌

本文节选自《大地上的血粮：莫言创作评传》

【书名：《大地上的血粮：莫言创作评传》  

作者：李恒昌

出版社：山东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1年12月

标准书号：978-7-5067-7198-4

字数：286千字

版次：2021 年11月第1版

印次：2022 年6月第1次印刷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 数据核字(2021)第 242819 号

 定价：5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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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是一部多种表现手法集大成的长篇小说，也是一部内容最杂芜、最难把握、最为深刻的长篇小说。它像一片杂草丛生、林木茂密的莽原，又像一片乱岗林立、狼奔月下的山峦，让人有一种既眼花缭乱，又四顾茫然的感觉。梦幻、悬幻、魔幻，荒诞、穿越、黑色幽默，意象、象征、寓言，浪漫、传奇、神话，写实、现代、后现代，各种表现手法交织杂糅在一起，蔚为大观，令人瞠目，也令人深思。

作者沿用自己既有的表意传统，在刻意又恣意地表达着“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只是与此前的小说相比，与其他小说相比，这部小说表达得东西更为隐晦，更为深邃，也更令人难以把握。

作者在《卷首语》里曾明确指出：“书中表达了我渴望通过吃草净化灵魂的强烈愿望，表达了我对大自然的敬畏与膜拜，表达了我对蹼膜的恐惧，表达了我对性爱与暴力的看法，表达了我对传说和神话的理解。当然也表达了我的爱与恨，当然也坦露了我的灵魂，丑的和美的，光明的和隐晦的，浮在水面的冰和潜在水下的冰，梦境与现实。”从这些介绍来看，似乎这部作品的主题和内容并不那么深奥，其实问题绝非如此简单。因为，作品所表达和反映的最重要、最关键、最敏感的东西恰恰是那些所谓“丑的”“隐晦的”“潜在水下的”。因此，分析这部作品，必须坚持全面客观的辩证立场，坚持深度挖掘的原则，既要看到其“美的”“光明的”“浮在水面的”东西，也要发现和挖掘那些“丑的”“隐晦的”“潜在水下的”东西，并准确地领会和把握其价值及其意义之所在。那么，这部继“红高粱家族”之后的第二部“家族小说”，究竟表达了怎样的思想内容呢？概括起来，它主要表达了四个方面的内容，那就是历史、政治、人性和梦想。

历史——展示食草家族极为悲壮的历史。

这是一个有别于其他家族的历史，整个家族生发和变迁的历史犹如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既骇人听闻、又是感人的壮举；既肮脏卑鄙，又是伟大的里程碑；既包含愚昧和落后，又追求着光明和进步。

一是食草家族近亲繁衍的历史。食草家族的滥觞，是一个极其怪异的传说，犹如《独异志》中关于伏羲与女蜗的说法。当时，黑色男人和香草女人来到那个遍地野草，藏着豺狼虎豹的地方开荒耕种，艰难生存。他们先是生下了一对孪生男孩，一年后又生下一对孪生女孩。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两男两女长大了。她们和他们竟偷偷地干起了欢爱的事情。一边干还一边笑，丝毫不知羞耻。黑色男人发现后，用猎枪把一男一女当场打死，剩下的一男一女躲在母亲背后。母亲流泪为他们开脱。“兄妹交媾啊人口不昌——手脚生蹼啊人驴同房——遇皮中兴遇羊再亡——再亡再兴仰仗苍狼——”这就是食草家族的起源，显示着艰难、无奈、矛盾和纠葛。后来，村庄里没有一户异姓人家。近亲结婚、近亲繁殖是他们家族繁衍的主要形式。自然，必然带来家族的衰败。手脚粘连着蹼膜的孩子不断出生，是最严厉的警告。为此，他们家族制定了严禁同姓通婚的规定。捍卫这一规定，防止再生出带蹼膜的后代，便成为家族最神圣的使命。显然这是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律条，但当真的实施的时候，也具有惨无人道的一面。因为，律条规定没多久，一对热恋中的带蹼膜青年，便被烈火活活烧死。正是由于家族的特殊起源和特殊“病理”，导致他们的生存极其不易，极其艰难，也使他们的历史显得更为荒诞和悲怆。“这个高密东北乡曾经盛极一时的家族，正在走下坡路。”因为，“我的十六个叔叔们，生出了四十八个女孩，与我同辈的男孩只有四个，除了我还算伶俐聪明，其余的三个，八叔的儿子德高是个黄眼睛的哑巴，二伯的儿子德重是先天的瞎子，十一叔的儿子德强，是个活了十三岁没穿过衣服的痴呆儿——十一婶给他穿上新衣，都被他即刻脱下来撕得粉碎。”这是家族的危机，也是生命的危机、文明的危机。

二是食草家族吃草根的历史。这是一个习惯于食草的家族，咀嚼茅草根是他们的习性。甚至请人吃草，咀嚼茅草根也是一个待人接物的礼遇。由于这个习性，他们的身体呈现两大特点，一个是牙齿健康洁白，当然也异常锋利；一个是大便干燥无臭，成形，纤维丰富。他们以自己的大便为荣。“四老爷甚至把蹲在干燥的田野里拉屎当作人生的一大乐趣。”“四老爷蹲在春天的麦田里拉屎看起来是拉屎，其实不仅仅是拉屎了，他拉出来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他们以自己的表达方式为荣。“我们的家族有表达感情的独特方式，我们美丽的语言被人骂成粗俗、污秽、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我们很委屈。我们歌颂大便、歌颂大便的幸福。”可见这个家族是怎样愚昧落后，又怎样以丑为美！他们以不吃草为耻。“教授的屁又臭又长，我早就知道他是不吃青草的高级动物，他们这样一群人都不吃青草，他们对蝗虫既不尊敬又不惧怕，他们是居高临下地观察着青草地和沼泽的人。”他们甚至为离开吃草的家乡感到羞愧。“小杂种！流窜到什么地场气（去）了？”“流窜到城里气（去）了。”“城里有茅草给你呔吗？”“没有，城里没有茅草给我呔。”“你看看你的牙！九老爷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嘲笑我的牙齿，由于多年没有嚼茅草，我的牙齿又脏又黄。”

三是食草家族抗击蝗虫的历史。食草家族先后经历了三次抗击蝗灾，那是令人不堪回首的历史。“老头儿说几十年前的那场大蝗灾后遍地无绿，人吃人尸，他流浪进城，再也没有回去。”第一次与蝗虫的斗争，由四老爷主持和领导。当他在田野里拉屎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像火星一样在他头脑里闪烁了一下，这个想法不久之后再次闪烁，四老爷捕捉头脑中天才的火星，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创造。”其实，四老爷治蝗是荒诞加荒谬的典范。仅仅凭借一个莫须有的梦，便认定“神虫”光临，于是决定为“神虫”修庙。采取祈祷蝗虫远离本地到河北去的治蝗战略，其效果可想而知，必然以失败而告终。尽管庙也修了，祈祷也作了，但是蝗虫依然进了村，“草地上什么都没有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动，四老爷身上爬满了蝗虫。”食草家族第二次抗击蝗虫，是在九老爷的领导下进行的。九老爷彻底否定了四老爷对蝗虫的“绥靖”政策，领导族人集资修建了刘将军庙，动员群众广泛参与，人、神共同抗击蝗虫。虽然起初收到了一定效果，“保卫了村子里的新绿”，但最终还是没有战胜蝗虫。第二天，村里村外覆盖厚厚的红褐色，片绿不存。蝗虫充斥天地，成了万物的主宰。这两次抗击蝗虫的历史，在折射什么？寓意着什么？是不是与当年的抗日战争有某些相似之处呢？第三次抗击蝗虫，发生于当代，较为充分地听取了专家的意见，积极采用了更加科学的技术。蝗虫考察队和大型飞机的到来，宣告了灭蝗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但旧时代的痕迹依然留存，并发挥着强大的作用。“五十年过去了，街道还是那条街道，只不过走的更高了些，人基本上还是那些人，只不过更老了一些。曾经落遍蝗虫的街道上如今又落遍了蝗虫。”人与蝗虫斗争的历史，其实也是与自我进行斗争的历史。因为，作为食草动物，人与蚂蚱有相似之处，也有被蚂蚱同化的迹象。“一个男生说教授的儿子像一个山蚂蚱。”“我感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每秒钟都不安全，到处都是蚂蚱，我也成了一只蚂蚱。”这是人的变异，也是生活的变异。

四是食草家族爱恨情仇的历史。或许是有食草家族的遗传因子，他们的后人从来不缺少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也不缺少爱恨情仇。当年，那对被大火活活烧死的蹼膜恋人，就是一对灯塔似的人物。那是怎样痴迷的爱情啊？明明知道是乱伦，是违规，但他们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坚持。即便烈火之中，也要演绎自己的壮美人生。“他们修长的美丽肉体金光闪闪，激动着每个人的心。在短暂的一瞬间里，这对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四臂交叉，猛然扑到一起，在熊熊的火光中，他们翻滚着、扭动着，带蹼的手脚你抚摸着我，我抚摸着你，你咬一口，我咬你一口，他们在咬与吻的间隙里，嘴里发出青蛙求偶的唤叫声——”他们是不伦的爱情，也是不符合族规的爱情，但却是真挚的爱情，视死如归的爱情，也是值得讴歌的爱情。

五是食草家族勇于反抗的历史。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反抗。那些被迫害、被遗弃、被阉割的食草家族后人，也决然不是沉默的羔羊和马驹。他们也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反抗非人性的暴政和统治。青狗儿的行为，二姑的回归，天和地两兄弟的复仇，大毛和二毛的复仇，是个体反抗的代表和体现。虽然他们都属于个体行为，但有时也演绎得轰轰烈烈，甚至荡气回肠。特别是天和地两兄弟的出现，二姑的归来，直接造成了高密东北乡历史上“北虹现身，杀人如麻”的时代。四百个被阉割青年的觉醒，是集体反抗的宣言。“那四百名被阉割过的男孩子风快地长大了。那童年时代遭遇阉割的巨大耻辱像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深刻的伤痕，铭刻在我们的记忆里，一旦回忆起来就感到怒火冲天。这种情绪导致我们逢佛杀佛、遇祖灭祖，连天老爷也不怕。”他们揭竿而起，“弟兄们，报仇去！杀死皮团长！”然而，“一阵枪响，几十名阉勇被镇压了。准备起义像开玩笑，起义被镇压也像开玩笑。”几十年过去了，他们的肉体虽然不流血了，但心还在流血。 

“家族的历史有时几乎是王朝历史的缩影，一个王朝或一个家族临近衰落时，都是浮风炽热、扒灰盗嫂、父子聚麀、兄弟阋墙、妇姑勃溪——表面上却是仁义道德、亲爱友爱、严明方正、无欲无念。”食草家族的发展经历了几多波折，“用火刑中兴过，用鞭笞维护过的家道家运俱化为轻云浊土，高密东北乡吃草家族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从食草家族近百年的变迁历史，可以看出其两大鲜明特征：其一是荒诞，其二是蒙昧。正如作品中所言，“我们吃草家族的历史上，笼罩着一层疯疯癫癫的气氛，吃草家族的绝大多数成员，都具有骑士一般的疯癫气质。”尽管，他们的历史，也曾有过某些辉煌，但是“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住血染的事实。”

这就是食草家族的历史，血泪斑斑的历史，伤痕满满的历史。它带给人们究竟怎样的启示呢？或许应该包括这些内容：家族的发展必须具有外向的眼光，不能仅仅在家族内部循环；所有政策和律条的制定，必须充分考虑人性；解决生存和生育问题，要依靠科学的力量，而非神的力量或某种个体的力量。

政治——展示不同时代各具特色的政治。

在食草家族的发展历史上，经历了不同的社会历史时期，而每一个时期，都有不同的政治和政治操守。这些各具特色的政治，深刻影响和改变着食草家族的经济、生活及其命运。

一是宗法时期的政治。宗法时期的政治，是极为残暴的政治。那时候，面对不遵守族规的男女，只有一个处置办法：火烧。在家族祭坛跟前，无人敢言，而且是赤身裸体。这是多么残忍的兽性？然而，它却是打着正义的旗号，打着家族健康发展的旗号。难道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吗？当然有。但宗法政治不去想，不去听，更不去改变。在食草家族的历史上，还有一件更荒诞更残忍的故事。一个奇丑的男人与一匹母驴交配。结果，大老爷召集了几十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牛皮拧成的皮鞭，把恋爱过的驴和人都活活打死了。将那个男人打死有情可原，为什么还要把驴打死呢？毕竟驴是无辜的！由此可见宗法政治的惨无人道。

四老爷主政时期，其家族统治也是极其黑暗的。一方面，他利用蝗虫的尸体，制造假药丸，谋取私利。一方面，他勾搭前来看病的红袄女子，长期行不轨之事。一方面，他利用手中的权力，让村民家家户户捐款，给蝗神修庙。一方面，他还利用修庙之机，从中谋取好处。可见他是怎样一个族长，怎样一个政治人物。

二是战乱时期的政治。高司令和支队长是战乱时期政治的代表人物。那时候，他们的所有心思，几乎都花费在赛马上。为了赢得比赛的胜利，为了把高司令的女人“夜来香”赢过来，支队长对红马全身心投入，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夫人玫瑰的感受，即便她已经怀了自己的孩子，他也不怕输掉比赛，不怕让高司令把自己的夫人赢走。令人遗憾的是，由于黄胡子从中捣鬼，本来十拿九稳的比赛，支队长却输了，不仅没有赢回“夜来香”，反而把美丽无比的夫人玫瑰也输掉了。这个赛马的故事告诉我们，那个时代，所谓的当政者，眼里只有两样东西，其一是玩，其二是女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三是民国时期的政治。皮团长是民国时期政治人物的典型代表，相比宗法社会，理应有所进步，然而他的政策主张却比宗法政治更为残忍。“革命啦！革命啦！你们懂不懂？从今以后，凡手脚上生蹼者，一律阉割。有破坏革命者，格杀勿论！”“皮团长一招手，几个人把一个男子推到台上，皮团长举起枪，像木匠吊线一样瞄了半天准，然后一扣扳机，噗嗤一声，那人的脑浆子就喷出来了。舞台下一片欢呼。”“皮团长说：‘通过代表大会的反复讨论，我们决定：今后凡有生蹼者出生，一律就地阉割；本族男女，有奸情者，一律处以火刑——”谁能想象得到这居然是“革命者”的政治理念和律条，而且是经过代表大会讨论通过。皮团长还曾掏出告示来，足足念了四个小时，从一千个方面论证火刑的重要性。那时，这种为杜绝生蹼现象的集体阉割连续进行了四年，每年阉割一百人，四年共阉割了四百人。这是何等残忍何等骇人的事情？这样的革命者与奴隶主又有何异？

四是新社会的政治。论说进入新的社会，英明的共产党执政，人民群众当家做主，基层农村政治应该更开明、更民主、更文明一些，但是，任何问题都有它的个案，也有他的盲区。阮书记所主持的基层政治，就是一种个例和盲区。在他身上，生长着丝毫不比四老爷、高司令和皮团长逊色的毒素和恶行。他曾强奸了大毛和二毛的娘，并生下了大毛和二毛。他买了九百头野猪在村里饲养，特意让大毛和二毛的爹当饲养员。他放纵饲养员每天都故意整出死猪，以便每天晚上来吃猪肉。他以推荐上大学为诱饵，霸占女知青小毕，而且搞大了她的肚子。对他最精辟的评价来自王先生：“狗东西啊狗东西！大公鸡啊大公鸡！把一村的母鸡都踩遍了啦！”就因为王先生说了一句：“皇帝也是贪心不足，不就差一点香气吗？女人不都是那个玩意吗？”阮书记一巴掌扇在王先生的脸上，第二天把他撵了回去，导致王先生喝药自杀。作品描写新社会政治的明智之处在于，没有一味写黑暗，写个别人的阴暗，还写出了希望和光明。“统治村庄四十年的阮大头被撤销了官职。他无恶不作，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恶贯满盈。保卫他家住宅的民兵即可撤退，新任书记号召全体村民有仇报仇，有冤伸冤。”这应该是食草家族遇到的最好的消息和最大的希望之所在。

人性——展示各色人等极为复杂的人性。

食草家族的人性是不是因为食草而比其他家族更加美好一些呢？他们的灵魂是不是相对单纯透明一些呢？显然不是。作品通过六个梦境中的一系列故事，彰显了他们极为复杂的人性，既有人性的善与美，更多的是人性的丑与恶，甚至还有极为凶残的一面。

风流骚狐。这几乎是男人们共有的人性。四老爷嫌弃四老妈，理由是她的嘴里有铜臭味道。其实，五老妈揭穿了其真相：“你是勾搭上了流沙扣子那个穿红袄的小妖精才嫌弃四嫂子的，你们兄弟们都是一样骚狐，我们没像四嫂子一样偷个汉子，我们真是太老实了!”

阴险残忍。四老爷发现老婆与锔锅匠关系不正常之后，按说他应该把自己的怀疑和想法说出来，以制止他们的不正常行为的。然而，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故意制造不在家的假象，让老婆和锔锅匠在家里偷情，然后突然出现在面前捉奸。如此以来，似乎他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上，是老婆背叛了他，他也就有理由理直气壮地痛打锔锅匠，并将老婆休掉。但是，他所做这一切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能够和小红袄在一起。是他与小红袄偷情在先，老婆背叛在后。由此可以看出他的狡猾，他的阴险。更为可恶的是，他为了能和小红袄在一起，居然对小红袄的公公下了毒手。这不仅是个阴险问题，而是凶残问题；这也不仅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根本的人性问题。虽然作品借“我”之口，对四老爷被揭穿杀人之后进行了心理劝慰，让他不要内疚，不要害怕，地球上的男人多半干过通奸杀人的坏事，而且他一辈子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但是，不可否认，在四老爷身上更多地体现的是人性的黑暗。

自私自利。食草家族的男人，特别是那些掌握一定实权的人物，都是自私自利之徒。这一点，在四老爷身上表现得最为充分。修建神虫庙时，他刻意安排外乡人前来施工，目的便是从工程费中捞取一定的好处。庙宇修建之后，他的祭祀文，更是体现了自私自利的一面。他不是祈求蝗虫不要危害人类，而是“挑动蝗虫过河就食，并且吃尽啃绝”，正可谓，“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如果说四老爷是丑恶人性的代表，那么他的弟弟九老爷的人性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表面看起来颇为温顺的男人，背地里却总是干不可告人的勾当。他不仅趁哥哥不注意，偷摸四嫂的奶子，而且私下里与四哥的情人小红袄也保持不正当关系。为了争一个女人，他和四哥打得不可开交，直接把四哥打得头破血流，甚至从此交出了家族的神圣权力。“九老爷在弱者面前是条凶残的狼，在强者面前是一条温顺的狗——介于狼与狗之间，兼有狼性与狗性的动物是地球上最可恶的动物。”这就是九老爷人性的最真实写照。他最大的不该或者说错误就在于“不该去与四老爷争夺女人。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另找一个不就行了？男人们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东西，一争起来就成好的了，哪怕是一滩臭屎！”

在食草家族，不仅男人们的人性不那么高尚，女人的人性同样值得怀疑。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女人的“坏”，更多的源于男人的诱惑。“男人可恶的性欲，是导致女人堕落的根本原因。男人使女人堕落。堕落女人又使男人堕落。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特别是那个叫小红袄的女人，既然已经跟四老爷相好了，为什么又同时和九老爷相好呢？

这里面，有一段经典对话，可以看作人性的证明。“男人都是狗！”“不是狗的女人可能也不多！”“应该把男人全部阉割掉。”“这当然非常好，不过，阉割掉的男人可能更坏，从前宫廷里的太监就是阉人，他们坏起来更不得了。”“反正男人都是狗！”“女人也是狗，所以，我们骂人时常常这样骂：这群狗男女！”

最大最根本的人性，体现在对蹼膜后代的态度上。其实，食草家族蹼膜后代，也是人，只是身体有残疾的人，他们不是魔鬼，不是坏人，他们也有自身光明的一面，“她把一只手盖在我的眼上，我透过她手上的蹼膜看到了天上的太阳”。他们也理应得到理解、尊重和关爱，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们面对的是另类的眼光和待遇，甚至是遗弃，更有甚者，还要面对阉割。这体现了何等残酷的人性。

“一个人要是丧失了人性，哪怕是个孩童，也会干出比野兽凶残百倍的事情。”何况他们都是一些“智商”非常高的大人。“他不但监视着我的行为，而且监视着我的思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人性，多么可怕的事情？

关于人性，作品通过青狗儿的话作出了最精彩的论断。“人都是不彻底的。”“我认真思索着他的话。人都是不彻底的。人与兽之间藕断丝连。生与死之间藕断丝连。爱与恨之间藕断丝连。人在无数的对立两极之间犹豫徘徊。如果彻底了，便没有了人。”如此认识，应该说极为深刻。但是，人性的发展，或许并不是单纯使人变得彻底，彻底与兽性脱离。在这不彻底中，能否人性比例占得更多一些，兽性更少一些呢？

梦想——展示主人公或作者虚幻的向往。

这是一部属于莫言的“盗梦笔记”。梦境书写着内心的渴望，意象寄托着精神的向往。只是这渴望，这梦想，这向往显得有些虚幻。但是，毕竟它们是美好的渴望、向往和梦想。

一是净化灵魂的梦想。作者在《卷首语》中说，“书中表达了我渴望通过吃草净化灵魂的愿望。”吃草能净化灵魂吗？这个说法值得商榷，也值得怀疑。因为，心灵不是肠胃，与吃什么似乎没有多少关系。至少从作品所书写的故事来看，食草家族的人们并没有因为食草心灵得到净化，精神得到升华。但是，无论如何，一心要净化心灵的梦想是值得称赞的，无论它采取什么形式。即便徒劳，也比没有要好。

二是优化生育的梦想。由于近亲结婚、近亲繁殖的原因，食草家族经常生出手脚带蹼膜的后代，这是十分可怕的事情。因此，禁止同姓通婚，优化生育，便成为他们的一个向往和梦想，也是他们最重要的事情。为此，他们付出了诸多努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个问题不知道折磨过他们家族多少人，给他们心理带来巨大阴影和障碍。他们中的很多人，并没有近亲结婚，也没有丝毫的乱伦，但依然会生出带蹼膜的后代。其实，这是遗传因素所致，完全可以理解。对于现代医学来说，只要做个蹼膜切除手术，“就会成为天下最美丽的女人”，然而，一切绝不是那么简单。他们面临的是歧视，是迫害，是驱赶，甚至是被遗弃，还有更可怕的阉割。

三是贴地飞翔的梦想。作品中多次出现，甚至反复出现“奔跑”“贴地飞行”“飞翔”的幻想或景象，实际上是一种试图摆脱现实的梦想。“他伸出一只坚硬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脖子。”“我被他拽带着，在离地五米多高的低空飞行，春风汹涌，鼓起了的的羽绒服，我感到周身羽毛丰满，胸腔和肚腹里充盈了轻轻的空气。”“只有两边疾速扑来的田野和经常擦着我们胸脯的树梢才证明我们确实在飞行。”“红马飞奔，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没有羊群也没有马群。”“我起初以为是正在飞行呢。人们都不相信人会飞，没有翅膀怎么会飞？我也不相信人会飞，所以，分明当我飞起来的时候，分明当我俯卧在一团云上，飞速地掠着林梢滑行时，我竟不敢相信自己。”“你在飞跃，穿过一道道水帘，你身上的红光，如一道道闪电。”“马儿，红马请你飞跑，让我飞跑，我们一起飞跑。我们在电线上飞跑。我们在地平线上飞跑。我们在光线上飞跑。我们在白色的、颤抖不知的神经上飞跑。我们在拱形的彩桥上飞跑。我们在五彩的霓虹上飞跑。”在这里，飞跑是一种状态，是一种精神，是一种追梦的状态和精神。

四是瑰丽芬芳的梦想。作品所表达的梦想，有些是通过一些具体的象征物来体现的。其中，玫瑰是一个重要的象征物。“春天里百花盛开，唯有玫瑰最美丽，玫瑰啊玫瑰！香气扑鼻，从北屋里溢出，一阵朗朗的欢笑声过后，万物都静息了。”在这里，玫瑰虽然是指北屋里叫玫瑰的那个女人，但是也是暗指人的美好形象、美好心性和美好向往。“夜深人静的时候，玫瑰的香气扑鼻，你在梦里也没有骑过它？”“我忽然忆起，她弯腰去嗅玫瑰味道时，她的裙子里光明进去黑暗消逝，她的鼻子触到花蕊上，玫瑰玫瑰香气扑鼻。”这是一种光明的象征，也是美好的象征。

五是鲜红色泽的梦想。作品中蕴含着浓郁的红色基调，似是有着某种寓意、暗示和寄托。这红色，首先是家乡高密东北乡的主色。“高密东北乡的万亩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看去又似半天红云。五彩的马驹眯缝起万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红的天，看看暗红的沼泽，看看对岸鲜红火热的高粱。”这红色，其次是蝗虫的主色。“红蝗虫！老头儿像提起一个伟大人物的名字般诚惶诚恐地说，红蝗虫！”“植物的茎上缀满红蝗虫。”这红色，还是红树林的主色。“有一天，我送儿子去育红班学习。回来时，因为追赶一只大蝴蝶，我们冲进了红树林，在树林里，看到了很多有趣的事物。”“红树林子究竟有多么大？谁也说不清楚。”“那支三男三女的县政府资源考察队，进入红树林子之后就如泥牛入海。”这红色，也是马驹的主色。“马像一团滚动的火，马尾散开，像一匹绸缎。”这红色，也还是现代生活的重要颜色。“纱裙翻动，露出了紧绷在她屁股上的鲜红的裤衩，像一片灿烂的朝霞。”“紧接着我又看到她鲜红的裤衩在翻动的黑纱裙里闪烁着，像飞行中的蝗虫的鲜红的内翅。”“路旁的血红色鸡冠花上挑着点点白露珠，黑纱女人鲜红的裤衩和鲜红的嘴唇，她的鲜红的血和警车上快速旋转的红灯。”“警察的警车上旋转着一盏鲜红的灯，生存在这座城市里的动物听到警车的声音都感到不寒而栗。”为什么是红色，偏偏是红色，一定是红色？是作者对红色的偏爱，还是别有含义，人们不得而知。它是否意味着对红色政治的某种寄托和希望？

六是以梦为马的梦想。马，也是作品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象征物。由于那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传说，马在食草家族中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作品中的“我”，具有浓厚的“恋马情结”，其实也是一种深厚的“恋母情结”。这种情结，也是内心的一种美好向往。以梦为马，以马为梦，以马为妈，以马为我。马寄托着他的情感，他的梦想，他的依恋。“ma！ma！Ma！我是不是在呼唤一匹马？我难道是在呼唤母亲？我莫非是得了腹语症？”“多少年了，我常常听到这种呼唤，一种非常遥远的呼唤。我常常感到她温存的抚摸，她有时在咬我、掐我。”“我马听到了那遥远的呼唤，看到了那火花，ma！”“我马。马我在奔驰着，流光溢彩，像高胡独奏，像《彩云追月》。”在这里，我与马，已经融为一体，成为一种梦境和理想。

 作品曾经介绍一位女戏剧家的庄严誓词：“总有一天，我要编导一部真正的戏剧，在这部剧里，梦幻与现实、科学与童话、上帝与魔鬼、爱情与卖淫、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去与现在、金奖牌与避孕套——互相掺和、紧密团结、环环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我们说，这部真正的戏剧已经产生，它的名字就叫《食草家族》，它的作者叫莫言。

作者简介：李恒昌，山东省莫言研究会学术委员，济南市首批签约作家，齐鲁晚报·齐鲁壹点签约作家，2021年度泉城实力作家。曾获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中国铁路文学奖、刘勰散文奖提名奖等。先后创作完成“当代著名作家评传系列”作品9部，出版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12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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