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一缕轻风

文/李文晓

(原创 《家在山河间》 ）

 2022-07-07

转眼又到了小暑节气。

原先坐在书房还可以自在地读书写字，现在明显坐不住了。写夏至时，还颇有讽刺意味说人们叫喊今年热是忘了上年的热。现在看来，热，确是一年比一年热了。

吴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六月节……暑，热也，就热之中分为大小，月初为小，月中为大，今则热气犹小也。”由此看来，小暑并不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最热的应该是大暑。民谚说“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

唐朝诗人元稹曾写过一首小暑节气的诗，上阙为：

倏忽温风至，

因循小暑来。

竹喧先觉雨，

山暗已闻雷。

原来，在人们不经意间，小暑节气就随着阵阵热浪排山倒海般袭来。连门前的竹子仿佛都有了感觉，期盼一场大雨，那哗哗的竹叶喧响，如同天灰地暗的隆隆雷声。

遥想千年之远的唐朝，近在京城洛阳的元稹，想必与我在小暑节气里一样，隔着黄河，寓居斗室，体验着难耐的暑热。摇一把竹扇，他在写他的《小暑六月节》，而我在写这篇二十四节气的小暑。我们的相似之处不仅仅写同样的主题，就连门前的竹子竟也同时出现在文字里。

不过，我这里是岳父门前的园子。那是他老人家从别处移栽的，才两三年就由先前的三五棵，如今已是几十成百杆了，在长满杂树的园子边上，正高高低低、争先恐后向上生长。去年的老竹（权且叫它老竹吧）已经两人多高了，在紧挨着的树木间，斜着修长的身子，拥挤着寻找自己的位置。今年的竹篁有的一人高了，丛竹新姿，绿箨苞节，亭亭玉立，迎风摇荡，有的还正从地面露出尖尖的头，顶开干裂的地面，努力往出拱……

在这炎热的夏天，在这个小暑节气，门前园子边上，有几个树桩和一方支起的石板，组成一处荫凉下的茶座。老人们摇着扇子，园子透过来的阵阵凉风拂过脸颊。扇子拿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摇着。他们手中那扇子很是特别，花花绿绿的，一看就知道是从商品包装盒上剪裁下来的，椭圆形的周边用布条包裹，上面留下极细密的针脚，扇把无一例外全是竹子做的。岳父说：“这是你们老姑做的，留下好多个。”岳母摇着那扇子，幽幽地说：“你老姑来咱们家就不想走了，一住月儿四十。天热我们就坐在这里乘凉。一晃，她不在都快十年了。”

哦，想起来了，我家也有一把，只是不常用，现在也不知放在哪里了。

老姑，一个极瘦的低个老人。她有一双缠过的小脚，单薄的身材，清瘦的方脸，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精神矍铄。九十岁高龄，皮肤并没有老年人常见的灰黑色，脸上白白净净的，梳着整齐稀疏的灰白短发。头上总顶着一块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方巾，前两角掖在两耳后。她的穿着简单朴素，一年四季都是灰色或浅黑色的衣裤。只有夏天，才穿细碎花点很素雅的老式偏襟粗布衫。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很整洁，精精神神，利利索索的样子。

她是从老郭家走出，老一辈里唯一活着且时常回娘家的女儿。尽管此时已老态龙钟，但女儿对娘家的那份牵念之情，依然浓得化不开。老姑的人生平凡而曲折。听岳母说起那些往事。郭家在村里是大户，有东厦、西厦和底下窑三支。遥远岁月的故事，老人们口口相传，叙说中总有掩不住的荣光。那时家势很大，现在村里有许多田地曾经都写在祖父、曾祖那辈人名下。岳父这个五间砖房的小院，就座落在祖业的老地基上。因修公路他们从地坑院搬出来，在这里建设新的住宅。开挖地基时，宽大厚实的夯土层下，破砖碎瓦一层压一层，瓦砾上不乏雕刻精美的图案。让人生出唐人皮日休“废路塌平残瓦砾，破坟耕出烂图书”诗句描写的时代更叠，繁华不再的人生况味。家道从哪一辈开始衰落已不大清楚，传下来只有一句话：“抽大烟败的家！”

老姑作为贫寒之家的女儿，远嫁了黄河边上的村子。男人比她年长二十多岁。有了两个儿子后，丈夫便早早就死了。苦日子里拉扯孩子不易，她又再婚。没几年，这位和她一样苦命的男人竟因家庭成分高，在那个“天天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不堪屈辱，以死抗争，跳入黄河，期望在浊流滚滚的滔滔河水中洗清自己。

老姑的人生是孤独而漫长的。她一生食素，甚至连鸡蛋都不吃，这种过于讲究，好干净的生活方式，加上个性倔强，让人觉得她特立独行，从而更显得孤立。好在有个幼小的弟弟陪伴，她的远嫁，父母早逝，孤苦伶仃中，是她抚养了这个弟弟，并在本村为弟弟找了媳妇。多年后，弟弟远在新疆成家立业，开枝散叶，成就了一大家子。老姑坐火车，乘飞机，在大新疆曾度过愉快的时光，这种手足亲情温暖过她悲凉的人生。

安葬时，我曾经到她的墓地。那是个面对黄河荒草丛生的沟边，一大片的坟墓中，有她一个位置，新翻开的黄土迎接她的到来，孤零零坟丘下的丈夫，在这里静静等了她几十年。

茂盛的杂草肆意疯长，暑热中轻轻摇动，风吹过我的脸，一阵热，一阵凉。

我终于找见了那把老姑做的扇子，竟被束之高阁在书架的顶上。拂去尘土，轻轻摇起。扇沿边上的布条子随风来回摆动。老姑操刀裁剪，制作扇子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做了好些个，并叮嘱岳父给我们各家都分送几把。

天热的时候，岳父和岳母会长时间坐在门前的园子边。日头开始偏西，树荫挪了位置，光影拉长树木的身子。树林里传来鸟叫和蝉鸣，微微的小风从林间穿过，叶儿轻轻晃动。他们摇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风是清凉的，从那园子的深处飘过来。那些竹子也在风中摇动，竹叶声轻轻响起，像一个人的喃喃细语……

2021.7.6古虞观雨亭

作者简介:李文晓，古虞人。退休赋闲。感悟生活，偶有所得。有公众号《家在山河间》，小园一畦，耕种快乐。有不多文字偶见纸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