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籴 米
黄正民
岁月的烟尘,封不住我对往事的记忆之门。这不,六十多年前的一次籴米经历又浮于我的脑际。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高沙迴澜桥端头有一间“昌盛号”的小店铺。店老板高个儿,穿长衫,手上不离一把水烟锅,站在店左边的柜台内,做棉纱生意。大家叫他十叔。老板娘四十开外,身材娇小,蛋形脸,一双细小的眼睛,和人谈话,喜欢睨视对方。大家叫她十娘。十娘做大米生意。米团箕摆在十叔柜台的对面。“昌盛号”铺面虽小,却生意兴隆,顾客盈门。
那时,我家生活拮据,十二岁的我不得不中断学业,干些捞鱼砍柴的活计。家中无米下锅的时候就上街卖鱼卖柴,挣个三五分,则去米店籴米。我第一次去十娘家籴米,是当天卖柴得了五分钱,够籴半升米(约一市斤)。出门时,娘交代说,籴米一定去十娘家。
我肌肠咕噜走进十娘的米店,站到十娘身边,好久没作声。十娘睨我一眼问:“娃崽,有事?”
“籴米。”我点点头说。
“多少?”十娘仰起头看着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半升。”
“就半升?”也许十娘很少见过只籴半升米的顾客,迟疑地放下手中的米筒子。便刻又问:“你哪里的?父母呢?”我如实回答完十娘的问话后说:“刚才卖柴卖到五分钱,只够半升米。”

十娘听完我的话,叹了口气说:“没父亲的孩子,可怜啊!”说完,径直朝里屋走去,返回时,手里端来一碗米饭,关切地说:“吃饱了,回家砍柴去。”
我一见白花花的米饭,口水在嘴里转圈,却莫名其妙地挤出一句“吃过了”的话来。站在棉纱柜内的十叔一声不响,放下手中的水烟锅,踱出柜台,来到我身边,一只手拢进我的怀里。我空瘪的肚子诚实地告诉他,“吃过了”的话是撒谎。十叔严肃地说:“小子,还蛮有志气的!”他从十娘手中端过饭碗,硬塞到我手上说:“长大了,感谢十娘!”十叔庄重而又爱抚的话勾出我一窝泪水。
吃完饭,十娘为我量了满满的半升米。我把手中沾满汗渍的五分钱放进十娘的米团箕里。十叔吐出一口烟雾,说:“再量一筒。”我掐住袋口,含着泪说:“只五分钱。”十叔解释说:“不收钱,送的!”“不能,娘说了的,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站在我身后的一个提袋子的中年人插话说:“十叔开口了,打开袋子吧。”“我,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手仍然紧紧地掐住袋口。十叔感慨地说:“家教,饿死不食嗟来之食,这就是家教啊!”十叔拍拍我的肩,关切地说:“回家跟娘说,送你读书!”
不断有顾客进店,或站或坐,有的看我,有的瞧十叔十娘,就像观看一出伤感的话剧。或许他们要记住眼前发生的这个故事,传十叔十娘之善。

不知什么时候,十娘把那半升米倒进我的袋子。我感到袋子好沉好沉。袋子里装着的仿佛不是两个半升米,而是两颗滚烫的心!
走出店门不远,我回过头去。十叔十娘和顾客们还站在店门口。十叔叮嘱说:“别忘了,要你娘送你读书!”听了十叔的话,我面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此时,太阳从云隙中露出脸来,又红又亮,照在“昌盛号”那块招牌上,金碧生辉。我心底默默地说:“十叔十娘,我记住你们的好,记住‘昌盛号’这块闪光的招牌。”

我快步向迴澜桥走去,眼泪夺眶而出,洒在上桥的台阶上。脚下的路,仿佛非常平,非常宽。我知道,台阶尽处,就是迴澜桥。千千万万人曾从桥上走过,在桥上留下自己的脚印,有长靴的,有草鞋的,也少不了像十叔十娘这样布鞋的。我想,脚印最深的,应是十叔十娘的。我相信,唯有善良厚道的东西才是人性的,永恒不灭的!
是年秋,娘送我读书了,但没读来书中的黄金屋、书中的千钟粟。幸好因为读了书有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不再卖柴籴米了。遗憾的是,我没有十叔的出口成章之才,不能用生动优雅的文字将当年籴米的场景,如诗如画地移植于纸背,再现十叔十娘爱我顾我之善良,更谈不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了!但愿二老怜贫惜弱的高洁情怀,化作润物春雨,催生纯朴乡风乡俗的新芽!

作者黄正民,湖南洞口人,大专学历,曾任中学语文教师,校长。在省,市级刊物上发表过散文和教学论文,先后参与《作文章法大全》和《中学生优秀作文选》的编写。自费出版了散文《枫叶正红时》。该集子曾得到湖南省文联前执行主席谢璞先生的好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