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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疤
一个女人正在桑拿室
躺着蒸桑拿
我铺开浴巾
也躺了下来
听到那个女人发出沉沉的呼吸声
像是睡着了
她躺着
丰满结实的乳房和壮硕的身体
蜜糖般的肤色
像大地之母
我把手轻轻盖在
自己那道
剖腹产伤疤上
又轻轻挪开
我也闭上双眼
享受着温暖和舒适
让自己尽量
什么也不想
第三个女人推门进来
向我们打招呼
“你好”
我蜷给双腿
给她让了点地方
我们赤身裸体而躺
三种肤色
同样静默
第一个女人离开时
我睁开双眼
一眼看到那个后来进来的女人
漂亮的乳房
而左乳是一道扭曲的伤疤
她都经历了什么？
我们继续躺下
我们的身体
就是我们的经历
写满我们的故事
我们避而不谈
我们非常满足
此时此刻
我们享受着蒸桑拿
玩具娃娃
他的蓝眼睛眨巴着看着我
睫毛很长
他嘴巴里有一块棕色的东西
像长了牙
我替他抠了出来
他看着我
不哭不闹
我继续替他清理脸上的脏东西
我本来就是个妈妈
哦！我没有办法
我把他倒过来放到沙发上
他后背露出了胶带
生产标签上写着
“中国制造”
在成都谈到me too
我们正坐在沙发上聊着天
突然听到提问
你怎么看待me too
我没想到
会在成都谈到me too
会在成都的朋友家里谈到me too
会在成都朋友家里舒服的沙发上谈到me too
会在成都朋友的新房舒服的沙发上谈到me too
我的老友同时也是帅哥还是诗人
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听得很认真
他的妻子问我这个问题
他没有说话
从他的姿势和表情我知道
他听懂了他站在我们这一边
他完全不需要说什么他和我们一起me too
麦盖提
哥们说
他去过麦盖提
过了三个月神仙日子
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原来它在新疆
我们提起了内蒙
甘肃
宁夏 青海
大漠金戈铁马
诸如此类唐诗
我曾去过丝绸之路
住在五星级酒店
但我没有半夜起来看月亮
也没有这个念头
那我为什么突然在
微信上跟他
说
“起来看月亮”
回音
“不要有恨、不该有恨……”
我对自己说
另一个自己
在回答自己
“难道你害怕恨？
难道你不敢恨？
想哭
“我喜欢的就是出身好的或者有钱的”
“我喜欢的是一无所有的”
“你是不是就是喜欢那种朋克发型的？”她又问
“不是！”
让我念念不忘的一个下午 一个朝鲜男孩
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参观完寺院之后
大家让导游带着
去饭馆吃午饭
饭后
我走出饭馆
不知道为什么
与其他人隔开了一段儿距离
走在市民中间
这时候
我看到马路上
一个穿白衬衫骑自行车的男孩迎面骑来
他看见我
笑了
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我
也情不自禁
笑起来
冲撞
我发现我喜欢的
还都是少年
是高中生
初中生
是还未彻底成熟之前的生命
是还没到终点的
还有许多可能性的
是不管不顾的
是自以为是的
是热爱运动的
是强健的
是带着天真的残忍的
这残忍只是因为太相信自己
直到很久以后
我才学会谨慎地喜欢上
一、两个成年人
我会被那无私的
笃定的
有较高的艺术审美的
愿意花钱的
同样爱运动的人
所吸引
有时候甚至会带着仰慕
直到今天下午
我在操场上
见到一个独自打篮球的金发少年
所有关于成年人想象土崩瓦解
所有青春记忆重新涌现
像喝了一大桶可乐
躁动不安
昨晚
在街心花园喝酒
在桥上看了几分钟河水
谈话是美好的
但不该美化
也不应该记成
在路边喝酒
在桥上凝视深渊之类的
美丽人生
在酒足饭饱后
我们去汽车电影院看电影
一边看
一边吃零食
抽烟
第一个地方的电影
很无聊
于是我们换了一个地方
正在放意大利经典电影
《美丽人生》
这部电影很好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
几乎难以忍受下去
于是我张嘴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看过这部电影吗
哥们是电影学院毕业的
肯定看过啊
他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他开车带我离开
这部电影就像一个预兆
揭出了我们之后的结局
我们无法逃避
世界上存在的问题
为时已晚
看布考斯基的一首诗
想起一个美、法混血男人
他经常亲吻我的面颊
在我们见面时
有一次在路边
我问他
如果我想继续上学
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
太晚了
残酷的是他自己
后来死在东南亚
一次旅游途中
田野上升起的一轮淡淡的月亮
田野
秋季
新犁的土
树有着秋天该有的色彩
这时，我突然看到
粉蓝色的天空
有一轮淡淡的
月亮
它不是新月也不是满月
是一半
像张侧脸
意大利的侧脸
柠檬花
或许粗糙麻木一点
更幸福
神经粗大一点
停止日思夜想
我不希望
我的孩子
用和我一样的思维来写诗
他该大笑
调皮
发怒
喜欢所有的花
“所有的花都是美丽的”他说
正如他所言
维也纳维马丁家阳台上的柠檬树开花了
小小的白花
很香
对面草坪上有许多孩子
及大人
欢笑
我们就是这样相遇的
——给N
他锲而不舍地安慰我
从我说烦
他说don’t
到“成”
“行”
某天
我忘了我说了什么
他说
“比如
‘你像翼龙一样美’”
打开他发来的链接
那是一个小女孩走丢了
对警察叔叔
形容她妈妈的话
最早
我并没有跟他说起我真实的生活
我们都知道两个陌生人
最初的聊天肯定是
热烈的快乐的
没有阴影
没有对金钱的焦虑
没有恐惧
真实被隐藏在那些细节中
尚未点明
我们就是这样相遇的
在一个交友app上
我看到有个id
翻唱了很多歌
其中有我喜欢了许多年的乐队
那男孩的声音听起来
慵懒 散漫
那是年轻的声音 听起来就像喜欢“七八点”的声音
于是我主动攀谈：
“你好，
我也喜欢七八点”
我们的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美好人生
我想见陌生人
与他们攀谈
调情
或者上床
我只想见陌生人
一无所知
或所知甚少
他们不问我的过去
我也不问他们将来
唯有陌生人可靠
唯有一别两欢
让人放心
多么潇洒
多么放松
我们在风里
叮咛对方
“好好休息”
“保重啊”
随后独自踏进出租车
故乡
我看见那个少年站在童年时期生活过的如今已毫无痕迹的村边
扭过脸哭泣
我看见那个少年和童年时期的玩伴再次相见他们在叙旧
对方是个哑巴一直在吱吱呀呀地说着话
我看到我没有见过的风景在河中泛舟
好了，那个少年其实已经是中年
那个少年我没有见过他的少年时期
我只是从他的眼中看出他还是少年
我从千山万水外的电脑屏幕中看到他的多愁善感
我从电脑中正在放的纪录片里看到他回到故乡
弹幕在讨论
闰土
鲁迅的《故乡》
助我度过干涸的，给了我力量的，到底是什么？
让我失语的不仅仅是目前我的生活
还有其他人的
我所目睹到的、听说的
春天已经到来
世界那么不太平
我陷入自己的小世界
无瑕顾及更多的人
不，我顾了 只是没用
我所目睹到的、听说的
那些惨剧
我所目睹到的、听说的
我尚未组织好语言
我的矛盾
就是
忍不住
回忆起夏夜的晚风
数度的交谈
路边的红色宣传横幅
夜晚的小巷子
成色可疑但欣喜喝下去的鸡尾酒
这几乎就是我们的友情的所有
更久之前，被你我模糊
你的我不了解，我的——
也不愿回顾 它被一次次地写进
我的书里 我总是记得青春如野马跳跃
框不住 只能写下来
我没有问 你的是什么
仿佛是祈祷
朋友见我总在发铁链女的对比照片
有一天总结
“像是祈祷”
可不咋地
日复一日
越来越像种行为艺术
像对着某个心中的圣地祈祷
比如在报纸上看到的回不了家的海外华侨
坟墓总是对着东方
另一个朋友见我总转发铁链女的消息
终于忍不住留言
“发这些有用吗？祈祷有用吗？”
我说可能有点用吧
就像祈祷
阳
谁成想
“阳”
这个在中国汉字里
比较吉祥的字
现在让人闻之色变呢
更没想到
我看到有个贴子里
有个人把
得了新冠的病人称为“小阳人”
这肯定不是ta的原创
Ta们真敢用词啊
刚才有个微博读者
说他们楼也被铁丝锁上了
我问ta坐标哪里
ta说“我回复你了
但是发不出来内容。因为害怕说出来，
阳楼都是这样的。”
寻找
有一个人被抓走了
下落不明
我们寻找她
就像寻找森林里消失的小鹿
有一个人下落不明
总会还在哪里藏着
我们关注她
就像关注清晨的露水
开放的花朵
她被谁摘走了呢？
叶子上的露水
也要被阳光晒干了
她们在哪里呢？
还有人一直在寻找她们呢
她们的名字是什么呢？
她们自己知道
造物主也知道
无题
我感到自己行走在一片大雾中
我看不清眼前的路
看不清是否有同伴
隐约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靠声音
我辨别他们离我的远近
我感到孤独
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脚
哦，我突然发现
我还牵着一个孩子
一只小猫跟随着我
我依然孤独
我等着大雾散去
我要去山下的葡萄园
2022，5，2
没有回答，只能祈祷
十年前的春天
我们在苏州赏花
参观寺院
在北京看演出
十年后
看视频
一个女子
声嘶力竭
在夜里呐喊
“居委会死了吗
上海死了吗？”
没人回答
似乎有鼓掌的声音
录像戛然而止
我们呆若木鸡
Wi-Fi代表我的心
在朋友家
发现附近住户
他们邻居的
Wi-Fi密码
一个是honey honey
一个是sweet sweet
尽情甜蜜吧，羽毛般的维也纳
野玫瑰
红白相间的野玫瑰
多刺
即使垂着头不再开放
也香气扑鼻
为那些我没经历过的
为那些我没经历过的
我抹了把眼泪
是白先勇小说里的
穿军礼服
别梅花中校领章
行军礼
的帅哥
这个形象让我浮想联翩
他必须得是负心人
对我们的女主角来说
这是当然的了
我哭个啥呢
我小时候见过无数小战士
他们就是组成我
生活的一部分
他们对我来说
只是叔叔
我哭我没遇到一个让我像
女主角一样动情的
跟她一样懂戏的
国军军官？
可我又不喜欢戏
角度
我对朋友说，上上回在游泳馆里碰到的
叙利亚的工程师又碰到了
这次我居然有点害怕
看到他穿连体黑色游泳衣
他不会特别保守吧？
朋友说，叙利亚啊
我倒是特别想去那里旅游
春树，中国当代作家、诗人、编辑。1983年出生，2000年开始自由写作，曾经被“诗江湖”网站称为最年轻的优秀诗人。她的作品主要描写都市年轻人的生活及精神状态，其风格原生态、抒情、坚定及充满了反叛性。已出版长篇小说六部，最新长篇作品《乳牙》，诗集两部以及散文集若干。其他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山花》《芙蓉》《收获》《青春》等杂志。
《南方诗歌》2022年6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