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他有好看的睫毛,耳朵后
有两颗小黑痣。每天,公交从
车站的外侧驶入像生物钟;
他坐到城市的另一边,漫游
书店、琴行和鲜花市场。
他的两颗痣向背后的行人招手
除了与人讨价还价,更多的
是用嘴巴自言自语。他说,
“这几支花五块钱也不卖?”他还说
“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他疲于
奔命,在黄昏的冷风中翕动领口,
但却望着,此时多少行人走过大桥,
河水旁的霓虹灯亮起,染红他的
头发和书包,他耸下肩膀,使
鲜花与书本隔着帆布微微接触。
在床上闭起眼睛,想到那个卖花老人
操着一口他听不太懂的方言,向
某个方向拜了两拜,仿佛与他
隔出了一个独立的世界。今天他
久违地远行,久违地与人相遇,
拿起玫瑰,也拿起他乡的召唤术
仿佛对未知的山河虔诚鞠躬。
2019.10.26
就和永远被怀念的那些历史一样
十七年后你是否还会想起今天?十七年后
满月依旧高悬,没有第二种可能
一片簇新的铁森林中,度过他人生日的我们
又汇集在马路尽头的广场上(就和今天一样)。
那时,什么也没有等着我们。
从书页中看向未来:这过程并不神秘
(就和赫拉克利特的箴言一样)
闪烁着外向的白黄火花,回忆的源头。
回答我:此刻,我们面容姣好地相对
从广场背后的高楼中,午夜的寒星升腾起来
接续着千万种可能和千万种恐惧。
“事实上,答案是那样地没有意义——
看看身边的人,哪一个不在回忆中?哪一个又不在
陷入纯粹快乐的泥沼?”(就和永远被怀念的历史一样。)
2020.03.07
影子是被给予的,我们跟随
影子是被给予的,我们跟随。
冰凉的教室石地上,轮廓在交错。
人烟稀少的二层通道,十四岁
的希望笼罩在外部的黄昏中。
一个记忆的分身,难以篡改
它以此与所有历史进行分别。
在一些圆满的星期一,膏药般
的影子是裂缝的向导人。
光刺眼,但几乎不愿回头看。
如此精确的切分,在鞋底与思想之间
的墨滴,是否在冷却,在夜晚底部,
一块流动的停顿,另一种颜色的雾。
向阳的主人不如那转身的。比如童年
在河桥头行走,将看到桥栏杆捅入我的腹部。
2020.04.17
收工
船鸣之后,港口工人突然感觉陌生。
此时他的影子是一只海鸥,铺张着茫茫的
山雾;船头像刀具一样排列,刺伤
寻求多元的眼睛。要继续抬头吗
他抖落身上的寒气,不让自己陷入
从出生开始的小城回忆中,不让自己
越来越清晰,成为具有清晨的动物。
于是他走向煤灰色的阶梯,像翻过一部导论
而来到细密的序章,他的手指试图亲吻
栏杆上的蚂蚁,为了接触死亡前的活物。
在日与夜颠覆的褶皱般的一瞬,轰鸣声
从某只船的甲板猛然升空,像是急忙为了
否定,在事发之处升起浓烟,遮掩跌倒的
集装箱……海水在开裂,让出他的归程。
2020.4.20
包法利夫人的凌晨
Ⅰ
松动的触觉笼罩了客厅的大幻象
衣服也在沉睡中,脱下,如蓦然休息
的肺。没能统治回忆,更不能自如地
把握未来的诱引,因为抬高了眼皮
就是走进白日梦,或燃烧橘子花蕾。
终此一生,在湿漉漉的瓦片上挂旗,
拒绝他吻我皱缩的肩膀。凌晨,餐厅
不再有那股温暖的气味,她的哀愁
像月夜一般,将被诗家攥住。得了吧
走进我就是背对。读久了令人生厌。
Ⅱ
一连五个时辰,普通的一天都在奔
跑,跳,抓起桌上的纸牌,脱靴子上床。
把标牌遮住,即祛除事物的神圣感,
像生活在直播,同步操作一份述职
报告。你医好一个人,却医不了宗教
我却说我不得不这样,手肘抵住窗
像要阻止事物的关闭。什么在关闭?
每一丛小小的社交,都在手机外部
蜂鸣,我只能感动,爱一个人竟如此
爱着他高耸的愧疚——我奉其为爱情。
Ⅲ
荒原上一场春雨生长起一座小镇。
流亡的人来到这里,不愿脱下他们
虚无的帽子。我亦不去拆穿。沉浸者
的未来是劳苦的,已受熏染的课本
难以收回,于是,她成长为受苦的人。
何以标榜苦难为苦难,它们锋利的
厨具是如此泛滥,以至于无法作为
铁证。“你要自找苦吃么?”她说,在舞会
后的一天,夏尔抽起烟来,他撅着嘴
像是要从烟雾里看出一只望远镜。
Ⅳ
一阵劳动者的掌声,挤进你们之间
的空隙。夜还在扩展。你想破头,能够
创造出“阶级”一类的词汇?只是不愿
回到床上,或是附身于医学词典。你
带头让步。阳光即将侵犯这里,大片
的红土与矮房顶,玻璃杯,圆镜,文件袋,
都将溶入晚祷的钟声,像窗台一样
金黄,就在你此刻所在的位置——侵犯。
甚至无人察觉。基督徒是一种士兵
就在木制的窗棂上朝着黎明进发。
2020.5.18
我的消费主义的妻子
我的消费主义的妻子,在数阵风浪中闲聊。
她举起真诚的脚,行走出
轻视他人的步伐。有时,幸福已获得,
在冰冷、透明的房间,打开一盒
机关赠予的礼物,数个虚影匍匐在
电视屏幕上。我转过头走向龟裂而
坚硬的水泥桥,看不清她,但她在跟随。
许多漠视严肃而万能,我们良好地幸存。
在偶然的叹息中,灰色时辰沙沙作响,
她提出多种解决方案,我们的生活
瞬间成为重影,在入睡前叨扰、
吞咽,如恐龙博物馆的电子尖啸。
2020.07.03
中午与夜晚
Ⅰ
烟雾,空壳,洗衣机,透明的
水杯,事件如花瓣挤满中心的子房。
很难想到:久留。自醒来,
阳台正值青春,栏杆开始生锈。
但是,今晚,他将知道依然在催生的
通行证,如三点钟遥望四点钟,如卷翘
的书角在为疑虑做标记。蓝牙耳机翻着身子,
泡腾片紧紧跟随;「将要发生」的
气息独自袭来,他看到爪子型的凉意。
Ⅱ
……有人拥有可能性,有人在湖边荡漾
不时有消息提醒声,有人拥有
残忍的、温存的鳞片。以及,昨天早晨,
大家都还只是抱紧自己的特洛伊木马。
或许一百天前,那条街道上的路边摊气味
还没睡着,此刻充满危险地吹拂,身体
干燥如梧桐,怀念的颜色都在秋冬之交
分层,或许儿时那些看似与他无关的严肃
都裹在迷人的睡衣里,还没睡着,还在久留。
Ⅲ
赞助商标注整齐的机械元蛋,孵化户口,
孵化玻璃脑壳。我们的身体都不一定在。
咳,阳光又迟疑地摸了他的脸,他在食堂门口
等着,多么缓慢的公共事务,多么分界
但又不会消逝的,人群,无限的时间中无限
坚实的奇点,不过你只会出现那一次。
「我们的身体都不一定在」,甚至要在
20世纪小说中翻箱倒柜,找未来果实:这抹不会
落下来的红,这块汹涌的冷焰火中的布。
Ⅳ
只一刻,生命图像的字幕便模糊不清
那么应当更易辨别影子中的雷鸣如
指纹解锁。在催生的通行证,幽暗的门窗
一直是这些被月光打探着,构筑房间
房间中走出他,小号奏起如落雪。
超链接时代,每一次偶然的溃败都朝他斜冲
而来,几乎邪恶如鱼钩,但他宽恕。
他向时辰预订一座暗堡,略小于中午与夜晚,
但足够在夹缝中瞄准云端的造梦店。
2021.11.14
看海记
Ⅰ
去看海,山顶婴儿,看海平面从
声音下方拉起帘幕。并不像生活中
大多数的物品,正好出生与游动到
合适的低洼,海浪沿着细碎的岛屿链
讲起一村一田的方言,保留祖上遗风。
对,他是山上人。用手拂过阔叶林的
额头,忙碌的金叶子隐瞒着下方
纯朴的劳作,他说:「必须劳作。」
但又翻转下山,二十二年的长途
汽车票叠成幻想的发作,种下呐喊。
Ⅱ
去将自己下访。这些陌异的舌头
舔舐着房屋的边角,他觉得就像山民
互相在晨雾中辨认。挥动自己的家谱
在兼职市场,他曾穴居的本质
被汗涔涔地看透,坍塌,再分配。
于是与日俱增的焚烧开始,他
胜利地热爱焚烧,在沉默间疾书,
喧嚣具备酒精度。还有更晦暗的东西
一日他猛地惊坐起,看见红嘴鸥
衔着故友的魂魄弋过窗……他跃进懊悔。
Ⅲ
而后,去奏响布鲁斯。在边境小镇
用黑魆魆的身形加入黄昏乐池
以此度过又一个本无声的夜晚。
他观察电吉他箱面因蓝色顶光
给予他的反照,试图辨认节奏线。
幸是自然神庙永远是他的,他依旧
沿着长长的故乡的藤架摇头晃脑,
调试设备的间隔中山风逡巡,前排
情侣的依偎唤起墙上灰黄的婚纱照父母。
他们唱着什么但依然不是亲情与能动的爱。
Ⅳ
从仅有的镜面捞取自己,去从无到有,
呼吸是潮汐的寓言/预演。他还去借来了
捕鱼的叉,清晨它曾刺向一队迷雾般
的海妖。「海妖?」他说,老人回答:
「我儿时曾目睹过一次,如今是第二次。」
他喜欢对方说话间脸庞的褶皱,像是把
盐水洗炼的词汇在逃逸过程中夹住了。
但他已来得太晚,他想,若是他不是
山上人……热带夜风硕大地碰撞了他,
他想起另一种白雪皑皑的谷间的积累。
Ⅴ
似乎已然不急促。就像未曾数过的
沙丘或是渔网眼。他忍耐着信仰
移动,及所带来的飞沫般的痛苦。
那里将有另一个人,从入海口出发
沿岸走入深山,他与他交肩,靠近又远离。
上面,无声的商市顶着夜幕收摊。
下方,渔民提着衣服回来打量着陌生人。
他开始数,多少名字与路线被眼睛打湿,
从而闪亮如多鳞的笼中鱼,他曾是鱼,
现在是观看的眼睛。(也许仍然潮湿且坚硬。)
Ⅵ
——几块大地遗忘的生物礁体,他
站在死亡上。他曾害怕蓝色的眼睛
幻想着海量的秘密冲入他的眼
——就像床铺上一阵虚汗,直到真实
发生的一刻,虚白的一天终于摆渡而来。
他听见它说,无论从哪条路而来,
无论虚弱或龌龊的念想是否曾缠绕在
与身体同行的鞋上,他都在看海,海
都在看他的流动史。在最极限敞开之物
面前最后想到,它不像山,没有影子安放。
2021.11.26
异于本来的视野,与折叠之歌
……它的巢藏在那里,
一道火焰……
——扎加耶夫斯基
但愿这条路用丰饶的拥抱
使你不至于凋落,沙泥上有你
童稚的脚印。每每说:走!
自由都像刚夺回似的新鲜。
明明我们都有旺盛的进食欲
却都横行在街上,像每一个
扛旗者那样浮出门店的大理石砖。
生活在裸露的现象学中不至于
薄成媒体宣传,或是年轻的立场;
你的询问像码头一样在河岸永恒,
尽管渡船都已经干燥且皲裂。
这里的面容带着书本的滑腻
和土壤的缓冲性,理论不断地盘旋
也无法坚实地触地,在熟稔的海鲜区
留下一个还价的问号。直到事情愈加
分裂,进行曲才折叠起他的节奏
化为凄然的提琴协奏。你丈量着声音的
距离,思考回家后还要不要坐在
黑暗中的软椅上,微风吹来邻居
锁电动车的声响。我已经看见了你
突然发作的漂浮,这是命运的肉体,
是荣光的精灵,你说,这个春天是否
已经向我们要求太多?多少次在聊天的
断裂处,苦涩的白光遥远地切入
像徒然勾起我们对未知的期待。
这沉默的光芒异于本来的视野,
仿佛让我们去为大门取一个新的名字。
2022.3.24
在这宁静的水坑路
爬山虎我芳香的过往;即使
不再疯狂地复制自身
建筑也在破茧,我们在队伍末端
看它暂时整个被吞没。
那一份膨胀的力量无来由地降临
有人举起手机将它化作分支景观
一条向四周敞开的静默把检测点缝纫。
生来如此,我们常常谈论
对植物的思念,眺望即将到来的
细密梅雨天;月光在生产中浮动
夜晚的晾衣房是共同体坍缩处。
我想着靠岸,在积水中缱绻淤积,然后
在之后的清洗之路上做相识。
“你的街头在燃烧”,还有父亲们
在荒谬宣言中拜佛求经
澄清幻梦,澄清地图,青春作伴好还乡。
前几天,人类的善心只对那些
暗湿的仓库门来说是幽灵。
布满纯粹目光的筛孔在祝福隐形人
一箱箱搬来我心如铁的蠕动晚餐。
2022.5.11
沈耳,原名沈卓成,浙江省德清县人,1999年7月生,上海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生在读。有诗作发表于《诗歌月刊》《江南诗》《翼象诗刊》《滇池》等,获第十二届复旦“光华诗歌奖”。
《南方诗歌》2022年6月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