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第781期

诗经故里文化传媒总第3145期

作者简介

（微小说）

继母

啸天

      苦命的母亲 ，含辛茹苦，为我们操劳了半生，我刚结婚不久，她连孙子还没见着，就抱憾而逝。那时，母亲仅仅五十出头。她的仙逝，给我们全家人心里，种下了一个永远的痛。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无情的打击，刻深了额头的皱纹；丧妻之痛，漂白了鬓际之间的头发。半年之久，依然走不出悲伤的阴影。他时常郁郁寡欢，神情木然，像是心被掏空了一般。当时，姐姐远嫁，我也不在身边，他的境况，实在让人担忧，让人寝食难安。

       渐渐的，情况有了好转。于是，热心的人纷纷登门，劝说父亲该续弦。父亲还放不下对母亲的情感，一律以“谢谢”回绝了他们的好意。见此，我为父亲感到高兴，我为母亲感到庆幸……

     时间飞逝，日子依旧。转瞬，半年又过去了。我刚毕业三年，在城里打拼，脚跟还未站稳。突然有一天，租屋的门被敲响。我很纳闷，会是谁啊？正想着，就去开门。令我惊讶的是，父亲背着一个蛇皮袋，手里还提着个大南瓜。黝黑的额头，满是明明的汗珠。我疼惜地埋怨道:“你来，咋不打个电话呢？”父亲没有解释。我赶紧去接父亲肩上、手中的东西，父亲不让，我也不勉强。

       进了屋，换了鞋，洗了脸。父亲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父亲问:“秀云（我媳妇）呢？”我说加班去了，他“嗯”了一声，对我说:“院子里种的菜，长的很好，我一个人吃不了，就给你捎点，袋子里有豇豆、茄子、西红柿，还有青菜和青椒。”我说:“我和秀云上班时间不一致，基本上不做饭，以后你就别操心了。”我和父亲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气氛总是有点别扭。说话间，我看父亲的手，下意识的在衣兜里摸了好几回。我知道他烟瘾又发了。就说:“你抽吧，没事儿。”父亲把手伸进去，又缩了回来。“还是算了吧！”父亲一脸的心事……

       我捉摸:父亲绝不是仅仅为了送菜而已，他肯定有事儿。果不其然，等了小半天，他不再犹豫，吞吞吐吐的表露了他的想法。我一听，是想再婚。父亲的意向，让我措手不及，还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前一段，很多人给他提亲，他态度坚决的回绝了，这才多长时间啊，转变咋这么快呢？况且，母亲的一周年忌日刚过不久，我就懵了。此刻，我心里有点不高兴。我本想拒绝，但又找不到充分的理由，尽管我还不清楚，这里面真正的原因，毕竟父亲老了，违逆他有些于心不忍。我说:“先缓一下，从长计议吧。”既没有答应，又没有阻拦。父亲失望而无奈的说:好吧……

      又过去了半年，时间已到腊月底。我回到老家，准备接父亲去城里过年。踏进院子，让我耳目一新。院子干净整洁，物件摆放有序。这是以前没有的景象。上次回来，还是落叶满地，墙根杂草丛生。我正疑惑，已到上房门前。见门敞开，便喊:“爸！”无人应答。却从西耳房走出一位中老年妇女。看到她，我惊讶的以为进错了门。她看见我，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很自然的问我:“回来了”我“嗯”了一声。想必是房子里的结婚照，为她提供了相貌信息。虽然我和她未曾谋面，但她对我，感觉并不陌生。此时，我已猜出，她，就是父亲的再婚对象。回过神来，我仔细打量她:中等个子，身材匀称，五官端庄而精致，皮肤白晰，美丽的眼睛暗含了几分忧郁，虽然年过半百，但依然风韵犹存。若拿母亲和人家比，客观地说，还真的是甩了几条街。难怪父亲有点着急……

       通过简单的交谈，我知道她叫王桂兰，是我们邻村的，而且和父亲是初中同学。也算知根知底，这一点让我打消了心中的顾虑。面对既成事实 ，我还能说什么呢？但心中的抗拒，还不能让我完全接纳她——我的继母。

      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看到我，非常高兴，他的精神状态，和以前大不一样，一进门，二话不说，就指着继母，兴奋的介绍道:“这就是我之前，给你提到的你王阿姨，你看她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我没有接他的话，父亲的脸立即黯了下来。我说明这次回家的意图，父亲听出了话外之音:进城过年，不含继母。他犹豫了一会儿，找了很多借口推辞。我也不再勉强，知道他是放不下继母。

      

       她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并不融洽。 继母之所以愿意伺候媳妇，完全是因为父亲。

       继母来到我家后，不仅勤快，吃苦耐劳，而且非常细心。她总是把房子收拾的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就连灶房也拾掇得整洁有序，把那油渍斑斑的锅盖锅外沿擦洗的明光闪闪。对待媳妇儿子，周到细致，无微不至。饭菜做的不仅美味可口，而且营养丰富。把娃的衣服尿布，总是洗的干干净净，叠放的整整齐齐。不出一月，就把母子俩伺候的白白胖胖。

       继母所做的这一切，令媳妇非常满意，就连对她有介蒂的我也被感动。但是，因为她，让我时常想起母亲，心中的这道坎儿还暂时过不去，因此，叫她一声“阿姨”，总是感觉口涩。

       她在我家三年来，佣人一般的伺候着我们一家大小，无怨无悔。她总是活的很卑微。处处长满眼色，时时小心翼翼。她从来不跟我们同桌吃饭，总是独自在厨房里，悄无声息的吃。媳妇待她如亲婆婆。时常心里过意不去，就找机会给与补偿。给她钱，她坚决不要，给她买些衣服，她总是埋怨媳妇乱花钱。三年的悉心照顾，儿子已经离不开他“奶奶”了。对“奶奶”，比我和他妈还要亲。看得出来，她对儿子的爱是发自内心的，她对我们一家的好，是真心的，从来不求回报。三年来，我从来没有叫过她“阿姨”，她似乎也不介意，她也从不在父亲跟前翻是倒非。现在，“阿姨”仍然叫不出口，但她的所作所为，让我对她的态度，在无形之中悄然转变。

       儿子要入园了，我办的是全托。那天，要送她回去，在公交站，儿子哭着抱住他奶奶死活不让走，她也紧紧的搂着儿子，眼泪簌簌而下，泣不成声。儿子怎么也哄不下，和他奶奶掰不开。这难割难舍，骨肉分离的场面，感染了周围的很多人，连我这七尺男儿，鼻子都禁不住酸酸的。眼看着都耽搁了两趟公交车，我和妻子强行把儿子拽开，儿子在妈妈的怀里，哭闹踢腾，声嘶力竭。车来了，她拿着行囊，掩面上了公交车。我从车窗外看到，她突然失声大哭，引得满车人面面相觑。这一刻，我怦然一动，心里漫过一股莫名的滋味……

     斗 转星移，岁月如流。一晃，我的儿子已小学毕业。如今，经过多年的打拼，我的服装设计公司已初具规模，特别是我设计的多件作品，近年来，在各级大赛中，荣获了金奖银奖。不仅提高了公司声誉，效益也日益俱增。事业也算是有声有色，风生水起。但自结婚以后，很少回家，十几年来，对父亲亏欠太多，心中愧疚难当。是继母对父亲一如既往，照顾有加。她默默的承担了我对父亲应尽的义务，她的辛苦，她的付出，自不待言。

        平时，难得回家一次。今天是继母的生日，为了感恩，为了补偿，为了心里不再隐隐作痛，我们决定给父亲，给继母一个惊喜。

      当我们一家人大包小包的出现在家门口时，正巧碰见了父亲，他既高兴又意外:“咋突然回来了？”不等我回答，儿子就急切地问父亲:“奶奶呢，奶奶呢？”，“在屋里呢”，儿子一溜烟跑回了家。

       到了正房堂屋，继母忙活着给儿子找好吃的。妻子大声的叫了一声“妈！”继母惊愕地回过头，愣了一下，眼里喷着泪花，颤声应道:“哎——”，然后拭着眼角说:“秀云，你们回来啦。”妻子的突然改口，让我也始料未及。父亲的眼睛也红红的，他扭过头去，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儿子藏不住话，大声说:“妈妈，给爷爷奶奶买的新衣服，赶紧拿出来呀！”父亲说:“不年不节的，买啥新衣服啊！”嘴上虽然说着，可掩饰不住脸上的高兴和欣慰。妻子假意责怪道:“爸，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应该忘记吧！”父亲有些茫然，猛然反应过来:“哎呀！你看，这日子过成啥样了，连你王阿姨——，对！你妈的生日都忘了，真是老啦！”此时，继母才醒悟过来，知道我们全家今日回来，是特意为她过生日的，竟感激得“呜——呜——”地哭起来，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把我的儿子紧紧的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宝贝儿，我的乖宝贝儿……”十几年来，继母只是一心一意地对父亲好，对我们全家好。她从来没有奢望我们对她做什么。这巨大的惊喜突然降临，让毫无思想准备的继母，一下子承受不了……

       当天，我逼迫父亲和继母换上了我们买的新衣服，我用我的奔驰迈巴赫，把他们拉到了县城最好的酒店。进到豪华包间，霸气的大蛋糕，一条软中华，西凤典藏“长安客”，还有精美的凉菜，高档饮料，一一摆放到位。点燃蜡烛，唱生日歌等程序结束后，儿子，妻子分别给继母发了红包，父亲也不例外。继母面对此情此景，又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下午，返回省城的路上，我想，今天所做的一切，只是良心发现，分内之事，且微不足道。，却竟然让继母如此感动。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的心中触动很大，感慨良多……

       晚上，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就和妻子商量，往后，在父亲和继母生日的这一天，无论多忙，无论有多么重要的事，都必须放下，回去庆生日。毕竟他们都老了，毕竟，生日对他们而言，一年只有一次。没想到，这个决定，让我心里释然了许多，也敞亮了许多……

       弹指一挥间，日子无悬念。当我也有孙子的时候，父亲已八十一岁。有一天，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的继母，拨响了我的手机。她说父亲近日，肤色发黄，腿脚浮肿，时而伴有呕吐，精神状态不好。她很担心，问我有没有时间回来一下。我说你别着急，我立即回去。我马不停蹄地赶回老家，把父亲接到省城，通过关系，当天就入住西京医院。为了获取全面的诊断依据，借助先进的医疗设备，是行之有效的手段。第二天，各项检测报告陆续出来了。有些事总是来的太突然，叫你毫无防备。父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父亲知道结果后，很坦然。他是明白人，他要回家。他不想花冤枉钱，也不愿遭那罪。他说治不治，反正结果一样。不是我不孝，是父亲年龄大了，折腾不起。

       半年后，父亲终于耗尽了最后的生命之光 ，驾鹤西归……

       料理完后事的第二天，我整理父亲的遗物。在一个有些年代感的粽箱底，我发现了一叠信封，扎捆的整整齐齐，没有邮票邮戳。我很好奇，我打开了几封，全是情书，是当年的初恋情人写给父亲的，更让我意外和震惊的是，落款都是王桂兰。今天方知，原来 ，继母竟是父亲的初恋。虽然他们相爱情深，最终却没能在一起，是爷爷棒打鸳鸯两分离。她家是“地主”，在那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唯“成份论”的年代，爷爷为了父亲的未来，却不知毁了他一生的真爱。人间沧桑，世事难料。后来，机缘巧合，心随所愿，也算是继母和父亲的造化。父亲没有辜负继母，也对得起母亲，天国里的父亲，应该了无缺憾吧！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久难平静，五味杂陈……

      午饭时分，却不见了继母的踪影。问遍了邻居和亲戚，都说没看到。能想到的地方，都去找了，也毫无结果。直到晚上，还不见回来，我们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妻子已着手起草寻人启事，我们只能在焦虑中，熬过漫漫长夜……

       天一明，我们又四处打探，同时，派人在路口，车站，乡镇，县城等人流密集的地方，张贴寻人启事。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仍无结果。终于功夫不负，第四天，得到了确切消息。我们驾车直奔红河谷清香寺……

       见到了继母，她忧郁的眼神有一种脱俗的坦然。她平静的说:“你们回去吧！你父亲走了，我已了无牵挂。我也垂老将死，能在佛门净地，了此残生，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此时，我心里波澜起伏，从她的言语中，我听出了她对生活的绝望无奈和身后的凄凉。我心里无限酸楚，再也控制不住，大声说:“妈！跟我们回去吧，我给你养老送终。”我平生第一次叫了她“妈”，她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满脸狐疑，不相信是真的，但她却分明听到了。她说:“我没生你养你，我凭什么，有何资格让你给我养老送终?”我说，就凭你对我爸好，对我们一家三口好，这就足够了，我没有理由对你不管。继母说:“那是我心甘情愿的，什么也别说了，你们回去吧！”我们好说歹说，哭着求她，继母不为所动。看她心意已决，要皈依我佛，我们也无法勉强。

       无功而返，心情沉重。回去的路上，思绪万千，愧疚满怀。目前，继母的境况，成了我最大的心结。

      我心里黙黙念道:我绝不会让继母，就这样孤独终老。 天堂里的父亲，请放心，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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