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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和塔望远
六和塔上，我远望钱塘江的浓雾
阵阵寒风，像战营里的号角。
落日下，潮水退去，嶙峋乱石间
走来满头白荻的伍子胥
帝国衰微，我请教他匡扶的良策
他竟恸哭不已。长堤上
我不过多走了几步，迎面就碰见嘶鸣
而来的，骑着白龙马的岳飞
他扛着“天日昭昭”四个大字
他风波亭般的盔甲犹在
长怀的激烈……此地多年
我节节败退于南宋的小城楼下
深感世象的凶恶。
在孤零的余生，我渴望登高望远
渴望饱尝这大好的西湖山水
渴望像鲁智深那样，归隐于六和寺
听潮，昏睡，死去。
2021.12．27
秋日，在沈泰丰
整饬的瓦屋，曲折的回廊
轻移我的步履。院子内
几只小猫慵散，石榴近乎默祷
从窗栏望下，如一只舟楫
穿过如晦的烟雨，停泊于此
记忆返回，再来已是别样风景
此刻我仿佛遗失了什么，蟋蟀
从童年的墙角传来琴音
燕雀仍在滑行，寻觅从前的家园
我在此晃悠半日，萧瑟的风
像夕阳中盘旋的翅膀
而黄昏时的光晕，充满了慰藉。
2020．10．5
空无的引力
――致江离
黄昏下起了雨，我坐在窗下
轻掩你的诗集。词语的雨点
敲击着窗玻璃，候鸟在成群飞翔
南方的气候指引着它们，就像我
在湖山之外遇到了知音
重新辨析，我那近乎浪费的一生
所有事物正在消失，耻辱和爱
也远离了我，只有忧伤在默默滑行
而你已替代我未能完成的孤旅
这隐约的丰盈之城
这江南的“微观的山水”
它有幸成为我暮年的栖身之所
此刻，黄昏的窗外，风从树叶间
缓慢穿行，它试图让我接近
那回声之外空无的引力
2017．9．12
重来西湖
眼前这一湖水误会太深，
故长满了浮萍和藻草。
下午四点，不安的夕照恰好路过，
再一次加深了它的皱纹。
几朵莲荷欲语还休，
举起纤细的茎腰，步步金莲，
摆得风情万种。湖风在更远处的
苏堤上舒卷长袖，
一遍遍清扫前朝溃败的落叶。
长安太远，不如这湖边偏安自在，
杨柳低，寒蝉鸣，数峰青，
自那年凤凰山秋雨下得飘渺，
自那年玉皇山枫叶改了颜色，
谁身上的苍凉比得上断桥的
伤痕。此时我重来孤山，
一身褴褛，晚兴荡舟，
这重逢的笙歌叫我突然想哭，
秋天，你可知道，细雨骑驴意味着什么？
我依旧在空濛的山色中，
漫卷诗书，挥霍残生。
2012．9．2
纪念一片芦苇
这一片失望的芦苇，一直
生长在我内心的盐硷地上，
没有花朵，也没有果实。无论我走到哪儿，
它好比是我随身携带的一片风声。
多少年了，我在思想的城堡里漫步，
寻找不朽；我感受到，在迟缓的持续之中，
我拥有了眩晕而衰老的隐痛，
这叫我想起当年我犯下的那场桃花劫，
想起我的错是一小片积雨云，在迷惑的梅雨季，
我一时无法排泄生活痛苦的细沙，
后来，我惊讶于一阵清脆的草铃，
再次喊出那个早逝的名字，
一生节俭的河就这样流走。后来我承认，
在我经历了江南那件可怕的雪事后，
我无法接受面目全非的履历，
事实上，我已丧失了一片纪念的芦苇。还有
爱，最终沦为笛卡儿的哲学雨点。
而灵魂的漫游后，在我爱情出发的地方，
我发现，这片芦苇最终让我迷失了路径。
2012．8．19
当我们远离
当我们远离，背影像落日的余晕，
那即将消失的鸽子。在残忍的黄昏，
我们青梅般的情事被一再提及，
必须承认，那个虚构的窗口给我们带来了欢乐，
但爱情刚刚开始就已经死去。对于那些，
铭记内心的道德烂叶，最终作了灌木丛纵欲的肥料，
成为往事和记忆——
当北风穿梭过当年的铁丝网，挡住冻僵的脚印，
我护送两只过冬的小鹿，从禁忌到禁忌之间
晕眩，仅仅隔着一段梅花寂静的尖叫。
这些年来，我仔细打磨起生活坚硬的石头，
只给世俗的屋檐增添了失败的蚕蛹。
我始终想着不朽，在晦暗的下午，暴风雪已经过去，
败絮和雨水漂浮在春天回家的路上，
而我们的远离已犯下了晚年严重的结膜炎。
每天夜晚来临，群星在山顶上酿酒，
那带锁的天空，失恋物语构成我们永久的抽搐，
而我已习惯躲进贝壳，收拾起后半生的愧疚，
在月色中植下一棵纪念的菩提。
2012．11．12
在南湖边
黄昏的光晕调低它的底色，
最终落入安静生长的细叶榕上。
蝉在林子里鸣唱，
它沉浸于自己的声音，多么悠远。
我在南湖边的草地上独坐，
看天空和湖水。密布的麻雀
在我的宇宙里闪过一些往事，
有些哀伤，有些快乐。
远处的灯和暮晚的云，
擦拭我微信里陌生的温暖，
哦，这多么美好，
一如草地上升起的慢，脱离尘俗。
在舍弃的时光中，
没有人领会这种虚构的专注，
也没有人和我互道晚安，
但神谕般寂静给我带来了久久的战栗。
2015．6．29
阵雨过后
阵雨过后，南湖的树木
摇晃着它笨拙的树冠，亚热带的风
穿越河岸的弧线
漫长地触摸。在南方的橙色里
一片湖水的景观
被我的目光闯入，并抽打一面活的镜子。
我享受南方腐烂的气味
灌木丛爱意浓密，白色的椋鸟
尖叫，划过黄昏疆界。我的四周
高楼林立，而我站在路口犹豫
明亮的路灯暗了下来
在南方夜里，阵雨过后的光线
潦乱、湿滑。此时我打开窗子
一枚新月升起，而我纸上的白象
已是谜一样的消失。
2015．6．9
异乡的夜晚
我们和江水互访的那个夜晚，
云朵暧昧，野蝉织网，
醉意中，风有压抑和暗哑之声。
这是初夏，我们在邕江边的草屋里
喝酒、聊天，鱼穿过子夜，
在远处翻起一片欲望的渔火。
山峦和那些桅杆，我们都未能确定，
江心雾锁游船；星光的流萤下，
我们更像是一对出神的木偶。
高大的木槿树依然固执地站着，
抖落了许多稀薄的雨水。
在这样湿软的天气，你说我还很年轻，
嗓音里深藏着忧伤的暗记。
在这个异乡的夜晚，我们坐在
潮湿的阴影里，看雨燕飞来，又匆忙离去。
2013．6．4
傍晚的南宁
大叶榕到过的地方我到过，
蓑衣和细雨到过，这里是我要抵达的故乡。
晚风阔大，暮色里的翅膀越来越暗，
父亲，我坠落的一生，
曾经在流水上风光无限。
而这里，是我一路撤退后的最后一点尘土。
此刻，城市的灯火变幻着暗影，
我每次登楼，
都是为了在老去的时光里虚设脚印。
2015．4．22
牯犒岭
午后的山岚迷乱，
树冠静如默悼。这里
四月稀少。
我们往林深处探访，
步履停处，察看干瘦的溪流，
耳边有无数
灵禽，在溪石间复活。
寺院止语，浓荫泽盖的蝉，
练习松针织网，有不测深海，
它闪耀之处，来自
这个入夏的
喜悦、急躁和死亡面孔。
从南高峰往北眺望，我遥见
庄子的牯犒山居，
有大风掣巨鸟疾走。
垂暮，我才认清自己，
一只瘦小的松鼠，
在松涛密集间栖隐身子。
2015．5．13
秋声赋
――致飞廉兼《野外》诸友
重阳刚过，独亍青秀山，草虫声瑟，
这异乡的慌张之地。中午
至八桂坊，我饮下半瓶剑南春，纪念
久违半个世纪的芦苇。傍晚，飞廉
邀我作赔，让我再次怅望杭州，这江南
第一城的湖光与山色。
秋夜谈诗，刻薄胜于溢美。他镣铐山水，
令我不忍卒读。怀念宝石山《野外》沙龙。
秋深，蟹肥，顿生归乡之意。
一轮圆月，似姜白石，落在阳台，被我手
机深度摄起。题四字：冷月无声。
旋回屋，啃久置案头的文学史——
这灿烂的星河。深夜，漫步五象广场，
偶遇欧阳修的《秋声赋》。大叶榕下，
仿佛三十年前的故居和父亲。
微信再无余响。剥新桔，这酸涩的良药。
读《杜甫传》胜《苏轼传》多矣。那破损的“缘缘堂”，
伴随我的中年，琐碎得气力全无。
2014．10．12
邕江远眺
我常独自来这江畔远眺，
眼底的那只白鹭却从未遇见过，
湖山只在想象中。
荻芦已老，隐于宁寂的江渚，
荒草中起伏的虫鸣，
曾带给我无数次命运的幽光。
此时，我还在眺望什么？
日落，潮涌，水底尚未升起的
夜晚。哦，江上日暮，而江湖已远。
但我依然没有准备好，去赴一场新宴，
一如这江水的流逝，
许多事物已不会再回来。
2017．9．1
初夏，游青秀山
――致绍富、茂起、定仓诸友
初夏，青秀山，早蝉初鸣，
夹竹桃花开。鸟从八角楼天桥飞过，
心从正门。九点整，至
观音禅寺，听大师们讲佛经，
净心悟道，虚怀万里。古刹竼音，
悲欣似弘一法师：世事太危险了，
如今日我们探险的热带雨林
穿过的荆棘丛。兄弟们到此相聚，
共襄梁山义举，始知凡事皆有因缘。
一路我们从早年草根谈起，
饮酒，狂啸山林。
中午到了天池，喂鱼，
鱼饱即福求。仿佛只有鱼
最懂得我们内心之乐。
午后，游苏铁园，观千年铁树花开，
无数草木的盛衰。谒桃花岛，
主人刚刚离去，箫台已无箫可吹。
沿阶草指引，一路脚软，菩提树下，
似乎该松一口气了，
然山上浮云再起，杜鹃催我们早归。
2014．5．24
临窗的下午
我们终于在希尔顿酒店
逗留了下来。临窗的下午，
深圳湾的海水平静，
没有波澜。几条渔船悠闲搁浅，
又有几只白鸥在缓缓飞翔。
这是空海，我用整个下午的眼睛，
梳理窗外的迷茫，
华丽的房间里曲调盘旋、低迥，
像是欢乐，又像是告别。
没有人理解阳光是怎么消失的，
没有人懂得细雨是如何飘起来的，
或许，这些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堤岸深入了大海的深渊。
远山仍然是存在的，远山远在
大海的对岸。远山它不会消失，
它依然在穹顶之下，
凝望着一颗星辰的升起！
2015．4．20
一道闪电过后
一道闪电过后，雨落了下来
接着改变了，宿命的暗纹和内心
我站在虚无的雨中
接受那么多链条与彷徨枪口
带上命运缝制的布鞋
我单薄的脚板，穿过了冬天的门槛
在许多陌生的路口
被迷失的梅花所呼唤
我开始仰望发霉的天空
忧郁的月亮，敲打过多少中秋耳环
岁月风刀，也缓缓分割我
玻璃般凝固的热血
落去了，一朵花绝望的呼吸
在一个小小的证据里
黑蝴蝶鼓动的翅膀
最终高过了我，黄昏里虚妄的屋顶
我终于抵达彼岸，流下死亡的悔泪
超度的枕边，我的目光正泛起
一片初雪，寂静，又悄然无声
2009．1．5
安静的雨下着
窗外，安静的雨下着，
长条状的脚步，从远处的栅栏开始，
飘排，移动……
雨下着，这天空细密的鼓点，
这么轻易地穿过我，整个晦暗的下午。
我流浪的双脚，雨一样苍白乏力，
它使我看到，
这个世界密集的，枯骨般的呼喊。
哦，有太多不协调的人，
从雨的内部出发，可能已经抵达
暧昧的夜和模糊的梦境。
有太多失意的人，也被大雨吟诵，
从时光和道路背面，找到茶色的孤独。
而我多想——
像那只奋力的雨中鸟，
在天空，划出一道道逆行的弧线。
2006．6．3
节俭的秋天
在节俭的秋天，
我一生厮守的河开始转暗。
一朵残荷，窒息了愤怒的波浪，
风将树叶一次次吹远，也吹走失败的枯草。
一群似曾相识的候鸟，
有时惆怅，有时用黑色的竹笛，
扣击我失传多年的心弦。
我知道，这个秋天我已无法转身了，
黑白悲伤均以绝望来冠名，
这正是我生命的弱项。
面对落日的欺骗，我的乾坤早已注定。
我是谁？隐居在陨石深处，
我生于秋天，必将亡于秋天，
我无法劝说自己，我的安慰深埋于
一棵树的隐痛。
2007．8．20
风刮走我多年的树叶
陌生之树站着，它抒情的线条摆动，
像一群鸟，敛起飞翔的双翅，
肩并肩走进，一阵漫游的风。
像一条被遗忘的河流，离我远去
已经多年，它
带走了我，最初最美好的聆听。
多么纯粹的聆听——
在四月，归思之赋，像杜鹃们的叫唤，
这遍野泣血的乡愁。
田园荒芜啊，废墟上的黑蚂蚁，
始终环绕我失意的胸口，
含冤的麦子，也怀念我过错的镰刀。
风吹草垛，蛙声离开了月光的琴弦，
手捧黄昏，我素净的民谣，
已无法进入村庄的梦乡。
这一生谦卑的雨水，
使我无法说出我内心的疼；
它们又像一阵冷风，
刮走了我怀揣多年的树叶。
2006．7． 6
寂静正在变深
整个下午，我留意于山野上的双叶草，
倒退的时光，在第三道斜坡上逗留。
尾随身后的这片夕阳，滋味暧昧，
伺机侵入野炊和篝火。
在彩色的梦里，一个女孩转身的瞬间，
我突然看见她已变成了灰色。
一张起火的脸填满午后的空间，
很快点燃了一串狭长的回声。
一只蝴蝶推醒我和机警的松鼠，
这时候，我发现空旷的山野里，寂静
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深。
2003．12．11
陈洛，本名陈明辉，60后，浙江苍南人。诗作散见于《诗刊》《诗江南》《西湖》《广西文学》《红豆》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野外诗社成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月亮轻叩门窗》。现居杭州。
《南方诗歌》2022年6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