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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匹马面对面的剪影
像一对静物
无数对马，一动不动
头低垂
鬃毛是垂挂的铜丝
皮肤是锈了的古铜
夕光在山顶展开
巨大的殷红色光扇
羊群和草尖以及飞鸟都镀上了金边
马古铜色的脊背有光线
正在撤退
回到幽暗中
许多事物以幽暗为家
月亮尚未升起
在这巨大的明暗交接的谧静里
唯呼吸轻轻，在时间中弹奏
万物都在弹奏着时间这根琴弦
并希望自己永远弹奏下去
可是
突然听见断弦
万千呼吸终止的寂静
2019.8 于若尔盖草原
这里曾经降生一个女婴
为父母所爱，在天地间成长
长大后嫁人生子
但您不幸，成了寡妇一一天下
众多寡妇中的一个寡妇
不同的是，您的儿子是帝王
整夜整夜，您梦见大厦倾覆
孤儿寡母无葬身之地
为此，您暗下决心
要为帝国培养一个真正的帝王
您祈求天下人等待
等他长大
在这接力的间隙里
狼族虎视眈眈
但无人可填空
无奈，您将自己填在那儿
将自己的整个青春
填在这一不小心就要坠入
的万丈深渊里
您在他们的狼性与羊性之间周旋
不惜利用天地赋予您的美色
您的伟大在于掌握了天下的生杀权
但您不迷恋、更不滥用
您知道权术只是权术，终将
还归于道
您的本质依然是母亲、女人和女儿
2018.8.16-21 于科尔沁
抒写
冬日的太阳
从两栋房子之间升起
刷新万物
——无论怎样挽留
这一日都将被删除
然而，我感到欣慰
在万千可以度过今天的方式中
我的选择不容置疑
捧着一本诗集
我渴望并满足
向着最终的虚无和寂静
我寻找曾经活在心中的
雀鸟般的词语
2014-1-5
滤去纷繁
回头看见
两条相向的路
一条自幼儿向成年走来
一路上细心地辨晰麻雀、黄鹂、白头翁……
它们的叫声
同时辨别银杏、松、柏、枫树等叶子
以便在日后的生活中
将覆盖到身上的纷繁一一认领
另一条是老年
向着稚童回头
将一路的载负放下
鸟鸣就是鸟鸣
树叶只不过是树叶
内心空无一物
死亡将如某一吉日乔迁般喜悦
将旧巢归还
来到了人生的至暗处
在这么深的漆黑里
是一道亮光
你向那里靠近
本能地，如动植物固有的趋光性
死，吸引着你
仿佛死是唯一、最大的乐事
可是，多年以后，你是多么地感恩——
这欲死不能
感恩这求死路上的羁绊
这个戳进肉里、刺进心脏的钩
死死地将你拉住
将你悬在人世的悬崖和生死的刀脊上
渗透出血，一滴、二滴、三滴……
或许，它们叫爱、责任、义务
正是这些累人的词救了你
让你翻过刀刃
来到透亮的隧道口
2021..3.2
请在无人看见你时微笑
请在无人看见你时微笑
不仅对着镜子
请对着荒野、对着那根枯干的树枝
那黄昏的枯草丛中有成千上万的生命和秘密
请对着虚无、那虚无正无中生有
孕育新的生命
请对着星空、也对着雨雾深重的太空
那里依然有闪光的星辰
请对着看不见的神灵
他们正注视着我们
请对着远方的朋友
想起他、也想起隔世的友人
请想起离世的父母
也想起虫蚁走兽
它们都有心灵
请向着所有的心灵微笑
就像面对烛光中的情人
灾难的箭簇
灾难不会因为你逃避
你躲起来，它就找不到你
灾难将我当靶子
它们是神箭手
每一次
都穿过我的心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些箭簇
永远地停留在我这儿
草船借箭
然后当柴烧
铁，还原成铁矿
永远不被开采
永远地，不要到别处去
可是，它们穿过我
去旅行
2005.9.22
到万物里去
到一棵树里去
做它的枝条
感受落在上面的积雪
——那细线般、令万物躬身的力量
到一根草里去
感受阳光、雨露、雾霾和风
体会蹄子、皮靴，踩下来的感觉
那新鲜的刚落下来的牛粪
有着怎样的温暖和欢欣
到牦牛的冬天里
做它那嚼着草根和沙子的舌尖
到伤口里
感受那刺破的血管喷薄而出的血
如何地呜咽
到轮椅上做那残肢
感受他如何地想站起来
到棚屋区、到桥洞里……
到被践踏的生命内部
感受咔的一声折断，又渐渐地
拱出地面
渗出眼眶的泪，缓缓回到腹腔中
到核弹爆炸的中心
感受骨头粉末来不及四散……
那万劫不复的死寂
2018.12.12
游历黑暗
黑暗丝绒般包裹我朝向我
仿佛我是它们的主
黑暗是个圆锥型的宇宙
针尖是我的王位
黑暗又像一个船舱
我是唯一的乘客，没有舵手
黑暗中无人，但许多的眼睛
盯着我
他们有黑色的唇舌、无声的声音
他们向我倾洒——黑
——像一场漫漫的墨雨
黎明，我像一只老鼠蹿出来
像一个游客那样——离开
回到日常、喧嚣、风雨兼程的码头
2015.9.8
这一期的生命
我的身体
像一件衣服慢慢穿旧
如何脱下它
是一个问题
同时作为门牌和标签
我的身体有恩于我
通过这个身体我爱世界
世界也将爱不停地投递到这个门牌号
迎面相逢
我们没有理由不拥抱
多么好啊！拥有人类的手
我要用这双恩赐的手
抚摸短暂幸存的事物
替没有手的族类的母亲
抚摸一下它们的婴儿
2020.9.1
平静的水面
发动机的轰鸣和人世的吵闹
是寂静的
我在人世所受到的伤害
如这水中的蓝天
它的破碎是短暂的
当搅动的手收回
静静地凝视
回归平静的水面
五官和树木的影子
渐渐清晰
弦月、破船以及浅厎的瘀泥
构成的画
那么美、和谐
仿佛各自栖居在
残缺而又完美的天堂里
2019.10.20
雪原一样辽阔的白纸上
写着早餐、中餐、晚餐
中间是长长的横线
夜晚是比一生还长的横线
八十年的时间
母亲填了“奔忙”两个字
现在，这两个字脱兔般
逃走了
视力衰退
母亲无法再以双手在时间中抒写
但我知道母亲的心和脑子
仍在填空
母亲啊！再不要在那儿写着儿孙儿孙儿孙
用这余下的时光清扫
累历的炎凉
重回湛蓝或纯白的源头
要带就带一轮落日
母亲啊，一切都放下
提着这盏灯回归
净土吧
2021.11.28
我的身体像极了鸽子笼
它们在我体内咕咕地叫
扑腾着飞
我希望它们全都飞出去
那怕无线电般飘在空中
等待某些心灵接收
然后，我倒塌了
将这个空笼子归还给世界
急促地在我的生命中
扬着鞭他是一个骑手
他一直催逼着我
很显然！他对离开我的身体没有信心
他想驾驭着我跑到终点
他不知道根本没有终点
不知道必须学习离开我
——做一个无需坐骑的骑手，放马归山
依然奔驰如电
如果你看到了自己的模糊性
不错，这是个好的开始
如果你看到自己的两重性、多重性
要感恩
如果你看到了自己心内的魔鬼
亲爱的，要跪下来
拥抱这面镜子
叩谢它
这是我们身上唯一会开花的地方
这是我们身上反复怒放和衰败的地方
这是我们身上无限夸大我们的美丽的地方
这是我们身上反复埋葬和吞噬对方的地方
这是上帝和魔鬼在我们身上共设的窗口
通过这个窗口，他们摇控我们
在他们的嚎啕里我
嚎啕在他们的呜咽
里我呜咽在他们的
死里我死
这些早已历经的苦难
又经历一遍
仿佛彩排，为了寻常的街头演出
当我跟着一颗石榴果大
笑时我听见石榴树被连
根拔起
我在连根拔起的树上
—— 开花
梦想着爱情、果实、名誉和永恒
草为什么活着
凡是人需要的好地段
草都让位了
凡是牛和羊﹉﹉一切动物需要吃的
草都伸长脖子
悬崖峭壁、盐碱苦滩、沙漠绝地﹉﹉
一切可以扎根的地方
草都扎根
它们为什么活着
吐出氧气、吸进二氧化碳
严寒将它们冻死
到了春天它们又开花
核弹爆炸的地坑、万劫不复之地
长风几万里带着草的种子
它们为什么而来呢
人有绝草之心
2022.3.19
胡澄，女，六二年生于浙江临海。现居杭州。从医为生。
《南方诗歌》2022年6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