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文已发表于《黄河文艺》(季刊)2022年春夏合刊(因受疫情影响)


父亲节即将来临,谨以此文怀念我敬爱的父亲 一一文钦梅

都说父亲是山,而我觉得,我的父亲更像一条河。
父亲四十几岁时,母亲才生我,是父母最小女儿。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前庭饱满,油光发亮,发际线比较高,两边开角,头发稀疏,但整整齐齐,顺顺溜溜地往后扑,听大人们说:父亲很有官像。
可是,在我和父母的岁月里,没见过父亲官运亨通的时候。反而从小便知道父亲爱读书爱劳动,即像先生又像个劳动人民的样子。
记得每年的大年三十,找父亲的人超多,要写对联的邻居一波又一波,父亲应接不暇,戴着黑框老花镜,整天趴在厅堂八仙桌上,挥毫泼墨,对联浩浩荡荡地晾满一屋,翰墨浓香飘之甚远。有些未及时取的,父亲派我去送,那是个美差,家家户户都是笑脸相迎,美言道谢,有时还赏赐一些过年的小点心。这是父亲和我最开心的时候。
父亲于1947年毕业于江西省立吉安师范高师,是我们村子读书最多的人。邻居有什么扯不清弄不明的事,总爱上我家找父亲评说,父亲不嫌麻烦,一一分解,乐在其中。
父亲爱读古书,二十四史、四书五经、四大古典名著是他的至爱,冯梦龙、蒲松龄、吴敬梓、老舍、巴金......的书也是百看不厌。他常戴着老花镜坐在厅堂的椅子上,看线装古籍书。而我,从小生性调皮,探头一瞧,繁体字,满书之乎者也,连标点符号也没有,父亲却读得津津有味,读到得意处还要朗诵。父亲朗诵是古式读法,摇头晃脑,声断气连,抑扬顿挫。我就翻开英语课本,像播放机一样,叽里呱啦背英语,制造超分贝的噪音。瞧,我和父亲仿佛一个在古代,一个在未来。父亲知道我背功不错,费了一番功夫,说服我背他喜欢的唐诗宋词,还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结果,我背了不少,一首写不出,父亲笑我只会死记硬背。父亲又让我读他的儒家经典,我说:太浪费时间,考大学不考这个。就算我勉强读了,也会被曲解得让他大跌眼镜,但父亲从来没有因为我的不迎合、爱争执而生气。

父亲性情温润,没见他跟谁红过脸,但也没见他开怀大笑过。父亲的脸偏长,有点菩萨像,四平八稳,喜怒哀乐不露于形,但终于有一次,被我激怒了。那天,父亲带着我们儿女几个去菜园干活,我毛手毛脚地想早点结束,因此受到父亲责备,我终于忍不住顶撞:“好!你又说我不行,我这一辈子还决不像你这样当个破教书匠!”顷刻,父亲被我扎心的话憋得满脸通红,姐姐们都对我挤眉弄眼,示意我说错了话。父亲沮丧着,扛起锄头回家了。我知道惹祸了,心里七上八下,心想回去肯定会挨打;可是,回家后母亲出来圆场:“老头子,孩子以后能比你强,你不高兴吗?”听母亲这样一说,父亲阴沉的脸终于恢复了正常,我也逃脱了一场原本害怕的挨打。

父亲出生于农家,少年时,爷爷想让他学经商、做生意,已与商家谈好进店学徒日期,父亲坚持要读书,瞒着爷爷向远房叔叔借了几块大洋去报考省立吉安师范,把爷爷撇在一边生气。考上后去读书,学校离家远,没钱坐车,背着行李步行两天300多里。父亲在师范读书时很活跃,算是风云人物,是“永新旅吉同学会”理事长,吉安的官学商工同乡都由父亲召集。父亲高师毕业后,回县教书,是个难得的人才。1949年10月,县里任命了新中国第一批中小学校长,父亲为城厢小学校长。父亲上任后,推行新教育体制,学校面貌焕然一新,个个喜气洋洋,学校步入正式运行轨道后,父亲调任县政府文教科工作任教育督学,负责督导全县教师教学,后又风风火火地跟随马健县长赴永新拿山地区搞土改,主管土改指挥部文秘工作,其事业也正进入人生旺盛期。

而此时,父亲却应中了这句话:树大招风。父亲被人嫉妒,遭小人诬陷,人生逆转,跌入谷底,从此与官场分道扬镳。文革时,父亲成了被革命的对象,先去五七干校劳动,后下放乡村中学当普通教师。这些日子宛如漫漫长夜,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狂风暴雨式地冲击,电闪雷鸣般地鞭挞,在云谲波诡的现实中,父亲面对诸多的人生无奈,对自己的前途越来越感觉无望,曾经铺满鲜花的道路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他不得不学会与自己、与他人、与社会和解,接受一切不明不白、不公不正的现实,慢慢地父亲从挥斥方遒的青年步入平淡无奇的中年。
人生不易,轨迹在循环往复,终点似乎又回到了起点。父亲从乡村到城里,从城里又回到乡村。文革结束后,父亲本有机会调回县城工作,但他不愿意求人,不愿堆着笑脸去迎合别人,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唯唯诺诺,无论什么时候父亲腰杆都是挺直的。他心里明白:人到中年,选择断舍离,一心尽孝才是自然。于是调到离爷爷奶奶最近的学校,照顾爷爷奶奶安度晚年。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父亲爱上了种菜、种花、养鸡,工作日在学校备课教书,休息日在爷爷奶奶的自留地挖地除草,浇水施肥,得空时读读古书。父亲恰似生活在陶渊明描写的桃花源里,他很惬意,更是自得其乐。那些宛如云烟的日子皆随风飘散,曾经汹涌的波涛已化为平静的江河。做一个坦坦荡荡、不亢不卑的乡村教师也是一件快乐的事,父亲是学生们心中最和蔼的老师,他从不在课堂上动怒,学生在他面前最敢开口提问,不怕问出大头虾之类问题,闹笑话。那时,乡村中学缺专业教师,本来教数学的父亲,竟然兼教了历史、地理、生物,父亲仿佛成了万能教师,但他乐此不疲。
父亲自小因为家穷要读书,对寒窗学子情有独钟。父亲花钱很节俭,能少花一分就少花一分。家里东西坏了,无论是铁锹锄头簸箕扫把,还是草帽斗笠雨伞雨鞋雨衣......他都自己维修,修完还跟我逗乐,说他节省了多少钱。我却不屑一顾,最让我心烦的是,我问父亲要零花钱,他总像财政审查,审完,都给我减一减,有时一毛不拔,气得我跺脚,嘲笑他把《儒林外史》的严监生学到家了。父亲呵呵一笑:“你还不懂!”后来,才明白,父亲对严监生的看法是多角度的,欣赏他的节俭,同情他的不幸,嘲笑他吝啬。父亲对村里百姓借钱给孩子交学费,很大方,几乎有求必应,有时还怕母亲不同意,念叨着,穷家孩子交不起学费,这个钱我们一定得借。父亲有个笔记簿,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都是他借给村里孩子交学费的钱,有的直到他去世也没还。
也许人生的跌宕,对于父亲来说,已化为潺潺流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是夫。”他爱恬静的生活着,乡村的淳朴、泥土的芳香、清澈的河流已成为他生命的的给养。

父亲很宽容,没有锋芒,凡事总是自我内化。更有件我最不可理喻的事:我五六岁时,母亲托人把我带到父亲劳动的农场,那人放下我便走了。我走进去,找到父亲的房间,铁将军把门,我使劲拍着,喊着,没人答应。一个邻居听见了,走出来,悠悠地说了一句:“你爸死了!”顿时,我如五雷轰顶,一屁股坐在父亲房间的门槛上,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了好一阵,夕阳西下,父亲劳动回来了,他平静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哭啥,我不是在这里吗?”那邻居并不觉得内疚,还对父亲说:“看你女儿多有孝心!”可父亲一声抱怨也没有,帮我擦干眼泪,把我抱进屋。在那个身心疲惫的日子里,“死”这个词对父亲而言已不是躯体的意义,躯体只是一个皮囊,无需在意存在与否。父亲心里在意的是生命的意义,他眼里最崇敬是屈原、岳飞、文天祥这样的生命,不知跟我讲了多少回他们凛然正气的故事。
父亲心境如湖,为人处世中庸。平日里说话心平气和,不爱跟人争执,仿佛他什么事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个貌似不偏不倚、不愠不火的父亲,其实很有个性。他看不惯社会的歪风邪气,看不惯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每每遇到这种事,他总愤愤不平,言辞铿锵:“现在的年轻人不读历史,看问题没历史观,不懂得辩证地分析问题。”
父亲一生,心里清澈透亮,宽广悠远,像镜子一样映照着人间的是是非非,但无论他在乎或不在乎的人和事,来了就收纳,有的让其自由地流走,有的在心底变成磐石,只要是他阐述出来的观点,我们谁也撼动不了他。
父亲是条宽广的河,纵使“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依然是“鱼翻藻鉴,鹭点烟汀。”他豪迈地映着日月星辰,映着山川树木,映着人世间苍凉,流走该流走的,沉淀该沉淀的。我的人生走得越远,越感觉父亲的滋养无处不在。父亲不仅伟岸得像山,更是一条柔波万顷的河,细细密密地渗透着我的人生、我的心灵。
(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
写于2022年春,广州
作者:文钦梅,高级讲师、高级政工师,广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广东省文化学会理事。专著1部《故园月明》,主创作品3部《寻找当年的激情岁月》、《品读长洲》等, 其他作品散见于《广州日报》、《羊城晚报》、《华夏》、《广东电视周刊》、《增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