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酒杯
陈晓倩
我和妹妹长得不像,在给不熟悉的朋友介绍时,常会听到一句反问,亲姐俩?妹妹长得像母亲,我像父亲,但凡见过的人都会说,这孩子长得真像你爸。像父亲挺好啊,心地善良,聪明,写字又漂亮。
我与父亲基因最大的变数是饮酒,在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一些破坏性的实验。两杯啤酒下肚之后,浑身通红,双脚如踏棉絮,事后得被同事或朋友护送回家。几个回合至此,她们都说我实在没有培养价值,于是看别人樽前潇洒快意,就是我与酒杯最近的距离。而退休在家的父亲,每天还会饮上一小杯,暂凭酒长精神,饮下杯中物,聊以慰红尘。
父母年轻的时候,因为父亲饮酒拌过嘴。我不理解,不喝酒我不也一样长个子吗?其实我所不理解的事情还很多,它们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与我身高的增长不成比例。我也不知道父亲是何时饮酒的,儿时的记忆里,我有的都是爷爷饮酒的片段。家里的酒壶是锥形的瓷瓶,能装上二两。那时候是去供销社购买的散装白酒,爷爷没有当过官,在工厂里是八级工,据说工资和副厂长差不多,为感谢爷爷的付出,奶奶常常在晚饭的时候给爷爷准备一壶小酒,没有太多的物欲,小酒杯里跳动的是厚实的火焰。
童年记忆里对于父亲端酒杯的模样,没有爷爷的小酒壶鲜活。我所记得的是,家酒柜里有过两瓶名叫洋河大曲的酒。为什么记得牢固呢?是因为酒瓶上有两个美丽的飞天仙女深深地吸引了我。至今我也没懂饮酒与飘飘飞仙的奇妙感受,但我知道那两瓶酒是年轻的父亲因为工作出色,厂长送给的。父亲在厂里负责技术工作,我家离工厂又近,但凡有了解决不了的技术问题,即使是到了节假日,工厂也会派人来找父亲,每次接到任务后,父亲都是披衣就走。
厂长伯伯送的酒,父亲自然是会好好收藏的。当然好酒是被派上用场的,当时的情景是我听妹妹说的,她大抵已经忘记了,可听故事的我却一直都记得。因为父亲负责技术工作,与外面的同行联系的较多。有一回工厂新进了一套设备,爸爸负责对接,一套设备从安装到使用要花上一段时间,父亲和前来安装的业务经理相处得很融洽。他临走的时候,以私人的角度请他在小酒馆里一聚,通讯不发达的年月,经理出门在外,思念家里的小女儿,父亲请他吃饭的时候特意带上了妹妹。妹妹从小聪明伶俐,惹人喜爱,她在席间给经理叔叔朗诵了一首小诗,经理叔叔说,妹妹朗诵时认真可爱的模样与他的小女儿如出一辙。就着这个话题,两个男人越聊越投机,据说,父亲与经理叔叔一人一瓶,把酒言欢,他们的友谊也延续了很多年,父亲的小酒杯里有工作,还有朋友。
不仅父亲会饮酒,我家里的两位叔叔也会,东北的男人大多如此。每到周末或节假日,大家都会到爷爷家相聚,爷爷奶奶在,家就在,家就是我们的根。父亲与叔叔在饭桌上的话题五花八门,聊到最后的总是一些新闻大事,一杯酒下肚,各抒己见,高谈阔论,如果意见相左,常常会辩得脸红脖子粗,又不是专家,谁又能说得过谁?还得奶奶指挥母亲和婶婶们,快速地收拾回碗筷。一场辩论戛然而止,第二天一切如常,下次相聚,一切照旧。
父亲现在和我们居住,但他每天仍然要回老房子里和叔叔们相聚,老房子、老桌子、小酒杯,人生的话题不断,他们年近古稀,仍每天形影相随的兄弟情义,让很多老邻居羡慕不已,这是爷爷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
父亲不仅与叔叔们的感情好,与舅舅的感情同样深厚。舅舅是文化人,在机关负责宣传工作。虽然他的性格与父亲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却很合得来。舅舅家住的离我们较远,骑自行车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如果某个周末,父亲一早去市场购买新鲜的羊下货回来收拾,我就知道舅舅要来了。舅舅的酒量浅,喝着羊汤,就着小菜,半杯小酒,他与父亲就能说上半天的话。奇怪的是,父亲与舅舅谈论的话题也是五花八门,可是从来不像与叔叔们那样争论个高下。或许是因为父亲在叔叔们面前是兄,而在舅舅面前是弟,又或许不是。夕阳西下,每次目送舅舅回家,父亲都是站在路口,看着舅舅骑车远去,长长的公路上,一直望到舅舅的背影像一个黑点,逐渐隐藏进昏暗的夜色里。
父亲人到中年,酒杯里的世界亦不复是年轻时的豪情。在市场经济大潮的洗礼下,工厂停产转制了。有一阵子,父母吵得厉害,母亲说:“工厂都这样了,你还喝酒,你自己喝,我带着两个女儿走。”父亲也急了,摔碎了他最喜欢的酒杯。“你们不能走,我走!”他在老厂长的推荐下,去了省会城市一家民营企业任业务经理,离开了自己工作近二十年的工厂和家人,去几百里之外的城市,一两个月回来一次。那段时间,父亲是忙碌的,家里的小酒杯是寂寞的。几年光景下来,父亲所在的企业又被更大的浪潮拍在了沙滩上,家里人劝他,年纪也不小了,别这样天天地往外跑了,就这样,父亲停下了他奔波的步履。
陆续我与妹妹相继成家,有了下一代,父亲的重心就都跑到了孩子们身上。孩子不听话,我的斥责声刚响,父亲就来灭火,“不用那么大声,你要好好说,他们都懂得。”此时,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孩子们快乐地成长,以及和叔叔们每天一聚,在小酒杯里畅怀人生和世界。
父亲的心脏不是很好,随着他年事渐高,我和妹妹常劝他别喝了,他对我们的答复一律是:你们放心吧。最能理解他的是妹夫,“老爷子这么说,他肯定会有分寸的。”这时父亲眉开眼笑,男人之间的理解或许本就不是语言。
父亲越来越像爷爷,我们越来越懂得父亲。本不善言辞的父亲,在微醺之后很是健谈,只要他愿意讲,我们便去听。什么日月盈仄、地老天荒,在那杯醇香里,盛着的都是普通人的悲欢岁月,只因父亲愿饮,它便滴滴香浓。
作者简介:陈晓倩,辽宁葫芦岛人。作品散发于《中国城市报》、《河南文学》、《辽海美文》、《长江诗歌》等一些报刊和网络平台。喜欢在文字的海洋里逐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