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土文学作家刘绍棠小说连播
《蒲柳人家》
第九章第三部分
演播/京郊醉翁
柳罐斗每天黎明拂晓解缆,日落西山收船,往返两岸,迎送行人。那年月,有句俗谚:“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当然是污蔑不实之词;可是,这五行人,也真是各有其刁钻之处。船夫一般都很粗野,夏天穿一条短裤,赤身露体;一言不合,张口就骂街,动手就拼命。然而,柳罐斗却与众不同。三伏大热天,头戴一顶斗笠,上身穿一件白粗布小褂,纽绊儿扣到脖颈上,下身穿着一条紫花布裤,挽着裤腿儿,只到膝头。
他为人非常文明,未曾开口面带笑,说话听不见半个脏字儿。他那一条船,能运送三辆大车,站立几十位乘客,摆船的却只有他一个人;一支三丈大篙,握在手里,舞弄得十分轻巧。解开缆绳起了锚,大篙一抵河岸,大船便驯顺地直奔河心;然后他在河心一篙直刺到底,大船定住方位,在水流中不晃不转,平平稳稳向对岸靠拢。这个小村渡口,河面也有几十丈宽,他非但不手忙脚乱,而且自有板眼路数;几篙到岸,不多一篙,不少一篙。看看临近对岸码头,他抓起缆绳,扬手一抖,那粗大的缆绳便像一缕游丝,团团缠绕在水边的河柳上,尔后抛下锚去,大船就像石舫一般铸在码头上;于是,他铺上跳板,人马车辆平安下船。
几年前,农历五月初五赛船会,从通州下来一个唱京东大鼓的女艺人,艺名云遮月,住在花鞋杜四的小店里。过河时,她刚踏上柳罐斗的渡船,就对柳罐斗一见倾心。云遮月不到三十,可是沦落风尘,又染上一口烟瘾,已经是残花败柳。半夜三更,这个女艺人情不自禁,爬墙出来,跑到柳罐斗停泊大船的地方,钻进船舱,要跟柳罐斗同床共枕。柳罐斗一向洁身自爱,云遮月却是老于风情;柳罐斗婉言谢绝,云遮月死活不走;柳罐斗又气又恼,把她挟下了船,然后解缆划船躲到对岸去。云遮月却不死心,她竟打定主意不回通州了,每天就在渡口打地摊卖艺。夜晚散了场,柳罐斗早已躲往对岸,她便隔河相望,站在一座沙冈上,向河那边的大船歌唱,唱完一段又一段。云遮月有一条好嗓子,歌声像行云流水,动人心弦,搅扰得柳罐斗睡不着觉了。“姑娘,你睡觉去吧!”柳罐斗从船舱里走出来,站在皎洁的月光下,“你吃的是开口饭,累哑了嗓子,那就砸了饭锅;我靠卖力气吃饭,你吵得我不能安歇,明天撑船拿不动大篙,也是断了我的生路。”云遮月停止了歌唱,说:“你不请我到你的船舱里睡,我就唱一宿;砸了我的饭锅,断了你的生路,咱们一块饿死。”柳罐斗觉得跟这个耍货儿真是没咒念,便玩笑道:“我的船舱敞着门,你就过河来吧!”云遮月二话没说,扑通跳下了河,她本不会凫水,一下河就沉了底;柳罐斗慌了神儿,赶忙下水,一个猛子,将她捞上了船。盛情可感更难却,柳罐斗收留了她。这个女艺人自从跟柳罐斗相好,烟也戒了,也不搽胭脂抹粉了。不多日子,竟面如满月,像一朵枯萎了的花朵,沐浴春雨,又盛开怒放起来。她从小学艺,一不会烧火做饭,二不会针线女红;可是自从跟柳罐斗相好,饭也能做了,针线活也学会了。两人夜夜三更相会,好得如胶似漆。
一丈青大娘感到不安了,劝说柳罐斗道:“你跟这个烟花女儿打连连,败坏了自个儿的名声,背兴不背兴?”柳罐斗正色道:“嫂子,她虽是个人下人,人品却高。”“那你就娶了她。”“她是一只水鸟儿,我不想把她关在笼子里。”一丈青大娘又把云遮月找到家里去,说:“你要有心跟我罐斗兄弟好一辈子,那就嫁给他。”云遮月凄然一笑,说:“我这一条洗不净的脏身子,怎么配当他的妻室呢?他应该娶一个好人家的黄花闺女。等他看中了谁,明媒正娶,我就跟他一刀两断,绝不藕断丝连。”可是,柳罐斗并不想娶别的女人,他们相好几年,仍然像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一般。为了避人耳目,不受惊扰,柳罐斗每晚收船之后,将大船撑到远离渡口的僻静河湾停泊,等候云遮月悄悄前来幽会。何满子很喜欢听云遮月演唱京东大鼓;他爱听云遮月的歌声,也爱听唱词里的故事。
今晚上,他躺在云遮月的身边,乞求地说:“云姑奶奶,您给我唱一段顶好听的。”云遮月没有给他唱京东大鼓的曲段,却目光迷离,神不守舍,用低柔的鼻音哼唱一支摇篮曲:风儿轻,月儿明,树叶遮窗棂;蛐蛐儿叫声声,宝贝儿睡在了摇篮中……唱着唱着,把何满子唱进了梦乡里。等他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原来他从瓜田一角的沙冈,乔迁到周檎的小炕上。周檎临窗放了一张小饭桌,正在晨光中埋头写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