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梦见当年参加高考,气喘吁吁跑进考场,差点迟到。数学卷子发下来,发现一个题目都不晓得做,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急得不行,心想,完了,完了。吓得一身冷汗,被梦惊醒。这样的梦,参加工作后,特别是近些年来,反复无数次做过。不是做不出题目,就是忘了带准考证、带笔,或找不到考场。那年高考的情景和经历,似乎成了我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
20世纪80年代,我们农村的孩子要想跳出“农门”,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算是唯一且公平的途径。考上了大学,拿着录取通知书就可以把农村户口转为城镇集体户口,离吃上“国家粮”的日子就不远了。那百里挑一的概率,那闪亮夺目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令无数人羡慕。
然而,当年考大学是何其的难啊。
我们那个时候,农村孩子初中毕业能升高中的,三分之一不到。而读完高中也并不意味着就能参加高考,因为在高考之前,还有一次预考。这是一道真正的鬼门关,会刷掉90%左右的人,也就是说,绝大部分人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有。真正被大中专院校录取的,只占应届毕业生的百分之二点几,相当的残酷。
不过,好在可以复读。一年不行,再读一年。再不行,继续读。复读两三年的很正常,最多的有七八年,反正要读到考取为止。当然,也有意外的,复读了八年,最终还是名落孙山,命里注定跳不出“农门”。不但把自己读成了书呆子和大龄青年,家里也被读得徒有四壁,苦不堪言。有意思的是,很多同班同学,竟然阴差阳错地又成了低好几届的弟弟、妹妹的同学。家里孩子多的,往往只能举全家之力保一个人复读,要么牺牲弟弟妹妹,要么哥哥姐姐主动退让。
回想起来,我们当年的高考压力其实并不大,肯定没有现在参加高考的孩子大,也没有觉得有多么的紧张。因为知道,乡村中学每年考取者寥寥无几,反正希望极其渺茫,考不上的又不止我一个,也就无所谓。
班主任老师比我们大不了两岁,正忙着谈恋爱和工作调动,基本上没时间和心思管我们,我们班处于散养状态。这是毕业多年以后,在师生聚会上,已是大学教授的班主任老师自己对我们亲口说的。所以,我们无比珍惜这难得的自由空间,书也读,玩也不能耽误。预考前,我们一帮子要好的同学还在到处游荡。深更半夜,一群人骑个单车,像脱缰的野马,如飞虎队一般,在乡村砂石公路上急驰飞奔,一路尘土飞扬。碰上长下坡,那是惊心又刺激,一不留神,摔倒一大片,手脚擦破皮肉是常有的事。现在想来,真是愧对了望子成龙、含辛茹苦的父母。
母亲是铁了心,要培养我们读书考大学,哪怕自己再苦再难。
母亲小的时候,会读书,成绩很好。小学毕业后,外公迫于家庭生活压力,加上偏见,不让母亲再上学了。母亲的班主任上门劝说,外公油盐不进,坚决不同意。这也成了母亲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她经常和我说起这个事情。所以,她一定要让她的孩子多读书。
记得是1986年的5月份,那可真是黑五月啊,我们迎来了魔鬼般的预考。预考成绩出来了,我们班有5个同学上线,我是其中之一。但我属于政策加分上线。
那一届,我们班有一个“长沙市三好学生”名额,获得这一荣誉的可以在预考中加20分。班主任老师找来任课老师商议,到底评谁?班主任分析,我是班长,表现还算不错,成绩中上水平,发挥得好,可以上预考线,发挥失常,也可能上不了,属于摇摆不定类型。所以,评我,极有可能让这个荣誉产生最佳效果。最后,一致意见评了我。班主任喊我到他的办公室,告诉了我学校的决定。果然,加上这宝贵的20分,我顺利通过了预考,拿到了高考资格。我不得不感叹,班主任老师当年的分析是多么的透彻,定位是多么的精准,决策是多么的英明。评其他任何一个同学,都不会有意义。上了预考线的四位同学,不需要这个加分,没有上线的同学,加上这个20分也远远上不了线,只有我,刚刚好。
有时,命运就是这么神奇和奇妙。当然,永远都要感谢我的班主任老师。
预考之后,除了少部分同学转入复读之外,其他同学都纷纷回去另谋出路了。曾经热闹的教室里,只剩下飞机、洋鬼子、小丽、小李子和我五个同学,在紧张地备战高考。教室里空荡荡的,冷清而寂静,“飞机”同学睡觉流出的口水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够听见。
到了六月,班主任老师拿来高考志愿填报全国高校名录,要我们填志愿,我们属于先填志愿再上考场的一代。不像如今的孩子,成绩发榜后,根据成绩和分数线来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我们是瞎猫碰死耗子,纯靠乱蒙。我记得我本科一志愿报了湖南师大,专科填了外地的一个师专,因为我最大的志向就是当一名老师。中专选了一个比较牛的部属学校:湖南银行学校。本科我知道肯定没戏,中专应该问题不大。我也没到过银行,更不知道银行学校是学什么的,感觉就像现在的开盲盒,拼手气。
高考前估分填报志愿,难度和风险都是相当大的,真的是既看实力又靠运气。志愿没填好,有可能上了重点本科线,却只能读普通本科或专科。没办法,那时都这样。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黑色七月来临,我摇摇晃晃地踏上了高考这座独木桥。
7月5日,我们住进了县委招待所,这是当年县里最好的招待所。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照得水泥地面泛出白花花的光,刺眼得很,让人不敢直视。树上的蝉不停地发出悠长单调又响亮的鸣叫,更加燥热。我们四人住一个房间,没有电风扇,更别说空调,个个大汗淋漓。卫生间和淋浴房在外面的另一头,吃饭是大食堂,比学校的菜好了不少,每餐有肉吃。
考点在城北中学,离招待所大概一公里样子,我们顶着烈日走路过去。除了送考老师外,没有任何家长来陪考。
不像现在,社会各界高度关注高考,每年高考都像盛大节日一样。高考前几天父母就把考点附近的宾馆订好了,还准备好了营养的高考饭菜。陪考母亲身穿预示着“旗开得胜”的旗袍,父亲手执象征着“一举夺魁”葵花,围在考场外焦急等待。媒体记者各种抓拍、抢拍、采访,天天新闻报道。而我们那个年代,不流行陪考,没人把高考当成了不得的大事。长年累月在地里耕作的农村家长,可能连哪天高考都不清楚。有的同学考完把被窝衣服背回家,家里才知道高考结束了。我是直接从学校来县里的考点,也没有通知父母我去参加高考了。
我的座位在一楼教室南边靠窗的位置。语文考试,我提前半个小时交卷了。走出考场,在操场看到了送考的语文老师。他笑着对我说,看样子考得蛮好啊,这么快就出来了。不过,最好还是要到点再交卷,时间有多的话,仔细核对检查一遍,保证晓得做的都做对,不丢分。接下来考数学,只听到笔尖与试卷的摩擦声,偶尔有人拿草稿纸在扇风。做到后面的高分难题,思维一下子卡壳了。数学本来就是我的弱项,信心不足,神经一紧张,脑子里缺氧,额头冒虚汗,手心都是湿漉漉的。教室里虽说热得很,我却感到了阵阵凉意,精力再也无法集中。好不容易铃声响了,我懵懵懂懂走出教室,太阳一晒,总算恢复了清醒。数学肯定考糊了。
酷热难熬的三天高考终于画上了句号,彻底轻松了。此时家里,一年中最忙碌、最辛苦、也最重要的抢收抢插“双抢”大战正在热火朝天上演。到学校用单车拖了被子、书籍,赶紧回家,帮父母干活。
在炎天酷暑劳作中,高考分数出来了。总分640分,我考了476分,接近专科线,超出了部属中专线,与我填报的志愿非常匹配。选学校虽说是蒙的,但我对当时自己的实力估计还是准确的,就是个读中专的料。我们五个人都上线了,小丽上了本科线,上课经常打瞌睡的飞机上了专科线,其他三人都是中专线。这成绩可是我们那一年三个应届毕业班中的佼佼者了。要知道,乡村中学一个班剃光头,或一个学校仅考上几个是常有的事。班主任老师逢人就骄傲地说,还是散养的好。
父母亲得知我上线后,很是高兴,但母亲心里并不踏实。上了线并不意味着就能百分之百录取,因为学校招生名额是固定的,如果第一志愿上线的人多,就只能从高分录起,录满打住,后面上线的人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为了确保招生办优先抛投档案,母亲带着我,顶着大太阳,到设在韶山的招生办找亲戚帮忙。这是我第一次到韶山,可没有时间、没有心情,更没有钱去游玩。
亲戚满口答应了。那时都是人工投档,湖南银行学校来接档案的老师、后来我们的班主任,正好是宁乡人,一看我这个老乡,二话不说就接了下来。这是上学后,老师告诉我的。
8月下旬的一天,我和父母在田里干农活,邮递员来了,告诉我们录取通知书到了学校,必须自己去取。母亲高兴地对我说,你莫做事了,赶紧去拿。
我骑上单车,一路飞奔到学校传达室,看到了写有我名字的信封,一把揣在手里,又飞奔到家。一家人心花怒放,喜形于色。家族里终于有人率先跳出农门、吃上国家粮了。
接下来是转户口,添置衣物。9月21日,要报到开学了。父母拿着行李,送我到镇上。家里的大黄狗摇着尾巴,一路兴奋地跟着。我搭上了去长沙的中巴车,开始了新的人生。
人的一生有无数个十字路口,高考是其中之一。对普通人来说,高考大概率影响着以后所有的选择。36年前,我如果没有考上,我的人生一定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版本。我想,再也没有比高考更直观、更公平的选拔方式了。尤其对农村家庭来说,高考一直是改变命运的至关重要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