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存保系列作品
我当队官的那些事(12)
给“五保户”守灵
(原创 《家在山河间 》
2022-06-05
开头话
必须说几句开头话。不然,很多人不知道队官是个啥。计划经济时期,农村实行人民公社制。公社下面有大队,大队下面是生产队,现在叫村(居)民小组。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核算单位,生产队长算是个队官,要管全队人的生产和生活。从省市县到公社大队,垫底的是生产队。队长是小的比针尖都小的官。可几十成百口人都向你要吃要喝,在社员心目中,无疑又是最大的官了。民以食为天嘛!这官能不大么?

给“五保户”守灵
大嫂端来一碗鸡蛋羹来到老人家面前,喊着、哄着、逼着,一汤勺一汤勺,慢慢往他嘴里喂。一边喂一边说些暖心的话。大嫂说,爷爷你得多少吃一点,吃饱了好上路啊,到了那边咱不能当饿死鬼啊!
—— 题记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地区就普遍建立健全了“五保户”供养制度,在丧失劳动能力后,由国家和生产队保吃、保穿、保住、保医、保葬。从法律上体现了保护老人和儿童权益的一贯原则,是社会主义和人道主义的高度体现。
1969年6月23日,“五保户”张中山先生去世了。称他为先生,是他曾经当过医生。我们那里把有文化的人,如老师、医生都尊称先生。
张先生住在笊滤沟梁顶,是关道生产队的一个小自然庄,和主村相距五里多。那里住着三户人家。一户姓师,大哥师光东在部队是军官,儿子师小宽是大队革委会主任,经常不着家,媳妇那一段在南头村为搬家做准备,女儿上学去了,老大嫂守着家在队里做农活。另一户叫杨代群,年龄大了,老婆智力不全,憨憨似的什么也做不了。还有这位张先生,没儿没女,独自一人生活,是“五保户”。

张先生病危的前几天,队长吕小根就打算派一个人去招呼。那年我19岁,是生产队的副队长,单身匹马,便主动要求照护,让老人家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
张先生是个老中医,自己也知道时日不多了。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什么也不想吃,也吃不下去了,一天只能喝一些我大嫂给拌的鸡蛋白面汤。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一个劲地喊要喝凉水,叫起来撕心裂肺。我端凉白开用汤勺喂他喝,他不喝,说不中用,非要喝冰凉冰凉的那种水。
代群叔回来给我说,你是不知道,他要喝马上从笊滤沟泉眼里接下来的凉水,费劲巴道担上来,喝一些,放一会就不喝了。我说,那好办,你找两个酒瓶,我下去接了水跑着上来,尽量满足他老人家的最后愿望。于是,我拿着两个玻璃酒瓶,顺着羊肠小道,飞快下到石崖下的笊滤沟泉眼前,用瓶口对着从石缝里涌出来的冰凉泉水,灌满后就用最快的速度,小跑着往上攀爬。从张先生院子到沟底水泉,虽然直线距离也就100多米,但沟坡陡,小路“之”字形的拐来拐去,至少一里多路。这曲曲弯弯的石头路,像挂在石崖上似的,立陡立陡,爬得我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冒汗,棉布衣衫都湿透了。一进屋,就把瓶口对住老人家的嘴,他一口一口的允吸了几口下去,轻声说,哎,这下好受多了。又说,心里像火烧一样,滚烫滚烫的难受。
这笊滤沟的泉水,夏天特别的冰凉,冬天涌出来又冒着热气。这老先生不知道是迷信这泉水是神水呢,还是真的喝这水就能舒服一些。那几天,我每天都要跑好几趟接水,接一次他只能喝一口,稍微放一放,他就不喝了,嫌不冰凉了。队长叫来了大队保健站的许医生,给把了把脉,听了听心脏,揉了揉肚子。说,病就这样了,想喝就让他喝吧!

到了第三天,老先生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大嫂段冉女拉着老先生的手,问他还想吃点什么,老先生摇了摇头。大嫂回家给做了一碗鸡蛋羹。当时在我们那个地方,这鸡蛋羹就算是最好的了。大嫂端到老人家面前,喊着、哄着、逼着,一汤勺一汤勺,慢慢往他嘴里喂。一边喂一边说些暖心的话。大嫂说,爷爷你得多少吃一点,吃饱了好上路啊,到了那边咱不能当饿死鬼啊!老人家在大嫂的劝慰下,两腮慢慢的活动,喉结缓缓的蠕动,一点一点往下咽,满是皱纹的老脸写满沧桑,嘴唇微微颤抖着,眼角渗出浑浊的泪珠。大嫂抬起胳膊用袖口帮他擦去涌流在脸上的泪水。看着大嫂为他喂汤、擦嘴、抹泪,轻声细语的劝慰,我的泪水也浸满了眼眶。
那两天,我在大嫂家吃饭,晚上就陪睡在张先生的屋里,按大嫂交代细心照顾他老人家。第二天晌午,张老先生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再喊叫要喝那冰凉冰凉的水了,急躁的情绪突然安定了下来。我觉得不对劲,赶紧叫来了大嫂。大嫂用手摸了摸先生的额头,侧耳贴着鼻子听了听呼吸,说恐怕不行了,你赶紧回去叫人准备打墓吧。
那天晌午饭后,队长带着村里的人就到了梁顶。我再回到张老先生屋里时,大嫂和代群叔几个人已经给老人家穿上了寿衣,整好了冠带,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老先生安详地躺着,像睡着了似的。几个年龄大一些的老人简单商议后,决定墓地就安在后院门下他哥哥的墓旁。生产队的男劳力全部停工给张先生打墓,晚上各自回家吃饭,没有摊场。

天黒前,大嫂的儿子——大队主任师小宽回来了。他到张先生的灵堂看了看,擦了擦眼泪,把我叫到他家吃饭。小宽大我五岁,但比我免辈,给我叫叔。吃饭时,他们才跟我说起了张先生的不幸人生。张先生哥俩是河南人,上上世纪的末年出生,荒乱年间一路乞讨落户到咱这儿。哥哥终生未娶,与弟弟一家一起生活。张先生年轻时在县西一大户人家私塾里做饭,有空就扒在学堂窗外,像旁听生一样听先生教书,认识了不少字。后来自己看医书药书,久而久之学成了医生。老人家不曾游乡行医,方圆数十里都知道他医术老道,请他号脉开方。也经常有人请他跑很远的路到村里给人诊病,但不收分文。一辈子积德行善,受人爱戴。
老人家年轻时娶过妻室,生有一女。老婆因病早逝,女儿出嫁后也因病去世。后来张先生又在很远的地方续娶了个二婚婆娘,还带来一个儿子。那儿子成年后和母亲先后离开了张先生,最后老弟兄俩相依为命,苦度终生。
那天晚上,我仍没有回家。说是黑夜张先生的屋里离不了人,就陪他老人家再睡一夜,算是“守灵”了。其实这也是代表关道村的父老乡亲,陪伴他老人家走过弥留之际,陪伴他老人家安享最后的人间烟火。也算是村民们对张老先生几十年孤苦伶仃,为村民消灾治病,护卫健康的一种回报吧!

山村的夜黑沉沉的,静的出奇。夜幕里,远方的天际偶有流星滑落。屋里,灵前的念墙上,一盏灰暗的油灯闪着微弱的光。在这寂静孤寥的夜晚,我感叹张先生的悲凉。换做别人,今晚的灵前,都是儿孙围绕在旁,披麻戴孝,香火缭绕,哀鸣阵阵,呜咽不断。可张先生的灵柩前,只有一片冷静。这情景,对于刚刚步入人生征途的我,不由想了很多……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刚升起,村里男男女女二十几人抬着棺材,送他老人家上路……
2022年5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