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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看见几个灰雀的屋顶
雨水欢快的俯冲，一切调色板
向大地倾斜
发现：雨打、鸟鸣
雨水清洗过的晨光在陡峭的人世
寻觅到了缝隙——
一滴雨落入桃花
一艘船穿过针眼，码头
浮动的沉香
接住了天降的美意
选 马
我相信最矫健的马，必定在白云身边
它们热爱雨水也热爱闪电
像一个另外空间返回的人
没有人会因为它们的户籍、出生地
去怀疑它们
它们用一生练习奔跑
只做同一件事
它们吃草的时候，让我想起我也是从一个
很远地方来到这里
致棠溪
溪流突破极限：可以是瀑布
站立，怒发
可以卷起千堆雪，一头
撞向无名群山
溪流被群山裹挟，岩石突兀
峡谷幽长
每一滴溪水的痛苦来自于那个
聒噪的自我
但是当你死过几次，你就会忘记那个自我
棠溪流经棠溪村的时候
平稳、开阔，带着蔚蓝的停顿
溪边炊烟袅袅，洗衣，洗菜
有了自己的名字
杨 梅
当每一棵杨梅树把心头话语
一起掏给你听
山村像擦亮一把火柴
在现场，小莲一家分工明确：
父亲上树摘杨梅
女儿山坡上往返运送
母亲现场售卖
一颗颗红彤彤的果实
父亲已经忘记爬第几棵树了
女儿已经忘记往返多少趟了
母亲已经忘记送走第几波客人了
梅雨，还像梅雨一样
岩 羊
你见过一头羊
可以像鹰隼一样俯冲吗
你见过一头羊
可以在悬崖上安家
在绝壁上生根吗
你见过岩羊被风暴裹挟
斜着身子
横穿黄昏吗
在西北高寒山地
每一只岩羊都是一团火
都刻录在荒野闪电的读本上
它们和青藏线上的
朝拜者一样
只满足自己的渺小
雪 夜
想着某个人，雪就停了
想着某扇窗，夜就温暖了
梦里赶路，翻过金家桥
终于把自己的脚印留下
它和金家河漆黑的流水一样深
晚 年
晚年我一定与萨都剌一样在湘湖安一草堂
与千亩湖面为伴，养一猫、一鹦鹉
有垂钓竹竿一柄，可辨古今清浊
可上石岩山采拮野果、野菜
用足够时间，轻掸林木的尘嚣之气
自命运也立秋后，与先照寺的钟声相比
同样具有了精准的表达
印象画廊
它离柳浪闻莺不远
吃水线以下是西湖的狮身人面像
再以下，地铁一号线穿越钱江大潮而来
它的每个梦都拥挤着画布包裹的胴体
木质画框
冷静对视画布，它是一枚
孤寂已久求欢者的指纹
美丽的台阶常常沉默不语
画廊没有月色，黑暗落在每个参观者脸上
线条和细纹
仿佛苹果花纷纷坠落
金家埭
金家河水没有形状
一会儿拿来洗菜，一会儿拿来擦身子
更多的时候
就这样白花花的流淌
一只西河路的蚂蚁
一只西河路的蚂蚁一生没到过路的那头
它迷恋门前，迷失一座小楼
一队路人
甚至一辆移动车的阴影
它能闻到第一缕花香
瞧，满目的玉兰早早扮靓了马路两侧
这是寂静时刻里停在马路上
最美蝴蝶
西河路的蚂蚁呀
总用最低的眼睛看到最早的春天
凌晨四点的润德菲尔庄园
整整一宿打磨，润德菲尔庄园的静
锋利无比。草尖上雨露
比昙花更早吐蕊
一些荆棘惨白之光轻轻流淌
用沁凉晨曦洗手的原野之风行动起来
它们爬上每一棵植物的星空
相互指认、清点……
凌晨四点的润德菲尔庄园
所有的事物都摒弃了存在的焦虑
我爱润德菲尔庄园与现实割裂的部分
那自由里的牢笼
时间稍稍弯了弯
手指轻轻按下快门
一束光像树的火眼金睛
穿透树身而来
让人意外的
一只末路兔子露出的半个脑袋
也留在了快门下
仿佛树洞岸然
而时间稍稍弯了弯
放出了豢养的
微笑
冬 日
让我把冷峻的侧面交于世界最隐秘的源头
比如，原野上太阳磐石一般
在上面行走
仿佛一块冥顽之石无限抵达大地的中心
我试图大喊
落叶和黄昏像把持不住的美，铺满一地
比如，北风加速着精雕细刻
芦苇跳过熊熊燃烧的篝火
也无法婉拒河流结冰后残留的老式火车
我目视空枝，把消逝变成了可见之物
轮 渡
轮渡在江面上，像把刀子
从码头到码头
一次次剖开江水
想让我看看深埋水底的白骨
在外奔波，每次回老家
轮渡摇晃得有些厉害
像这些年我起伏的生活
妻子有些头晕
把头靠在我肩上，仿佛找到了
上岸的梯子
绍台高速
八月的某一天，我开车在绍台高速
秋天像祖母醒来
我知道我叫醒了她
她落在树上、花上和落在
我身上是一样的
我飞起来的速度
酢浆草一路复活
低矮，花红，叶小，无香……
喜欢和柔软的人在一起
陪她走走路
说一些片言碎语
她不应该有地址
像一根酢浆草一路复活
我该如何表达
我的内心——
树叶的单纯，或者花瓣的暗香
远处，坝上的行人匆匆
微凉的秋天真好
她披着十二件风衣真好
如果鱼会说话
父亲在杀一条鱼，鱼在做最后挣扎
父亲把刀埋进鱼肚子里
像完成古老的仪式
整个过程在安静中进行
我在想，如果鱼会说话
它会喊痛
还是喊救命
鱼嘴一开一合，所有的生命
即将转身
我看到一部默片的最后陈诉
远处，灶台上
炊烟在散漫升腾
中秋，三江口寄孟浩然
恨晚生千年，泊于渔浦的小舟
被秋风送走
沉默走在人群中
台阶暗自钝化，青苔涂鸦
人说诗酒是消磨肉体的东西
虎爪山下，灵鸟随江风而渡
入山林也入市井
这就是化诗之祥瑞，岂可无酒
谁与同欢共饮
上苍啊，我无非是江水退隐后
一只上岸的蜕壳毛蟹
拿江海寄余生
钱江潮
江里的每滴水都在集结
它们在一点一点往上爬
如同一群获得百年大赦解除束缚的人
终于看到高墙外的世俗
与酒绿
一条大江能站起来，垒成一堵墙
肩搭着肩，像互相取暖的人
押了险韵
返湾湖
把返湾湖水竖起来，现在，一座湖
可以自由地行走
鱼群在眉宇间游动，船只
在血管里穿梭
可以修一千座鹊桥，种两万亩红心藕
七孔、九孔、十一孔
湖水变成魔镜
像江汉平原别的事物一样，不需要
汹涌、澎湃、激荡……
整座湖蹲下去的时候，暮色浩荡
而返湾湖返身过来的样子
和世界之间达成不可见的统一
蒋兴刚，浙江萧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星星》等纯文学刊物发表诗歌作品一百多组，出版诗集四部。
《南方诗歌》2022年6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