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是穿刺没有熟烂的疖子。
的一种 ----叶朗
写
诗是自己跟自己的战争
每一次都两败俱伤
语言的子弹浑身都是眼睛
史上烈士无数
以第一人称上场
死的都是我我我
第二人称的伪装会被轻易揭穿
你我同一宿命
没有一个甘心
至于那些他她它们
从来没人搭救
全部陪葬在乱诗岗
星空是主战场
诗神操控一切
你先裂成两半
胜负自有裁决
月亮啊星星啊这群老兵
弱弱地服役了几千年
划拨给谁要看诗神的眼色
大地呀海洋啊作为补给
交战双方平分
虚无是主力部队,攻击豪放
述志是助攻侧翼,牵制婉约
以神曲骂阵天问
以口水淹没荒原
风花雪月打先遣,打了就撤
梅兰竹菊是慰安团,秀完就收
苦难,用的都是沙林毒气
爱情,常发动自杀式袭击
旷古向未来覆灭
家国总一片焦土
用才者竭
用智者辱
用心者空
用情者苦
诗人,你需要赤膊上阵
除了自己,没有别的祭物
来日无多吗
一)
泡沫一个挤出一个
竹笋一节拽出一节
胡子一根逼白一根
日子向后倒去
春天疾走如风
二)
时间都去哪了
时间哪也没去
只是你一直在镜子里溜达
去一次老一次
三)
死是死人的事
死是别人的事
死到临头才是自己的事
如今,这事都被包办了
要死要活都不是你的事
四)
如果死亡是一个得数
此前的每一天都是一个加号
加数是你
加号后是你的苦难
由人间的撒旦发放
以前他爱穿黑色
现在总穿着白衣
无常是对双胞胎胖子
五)
顺从不彻底就是彻底不顺从
命是这样
抗命也是这样
谁可抗命?
在小森林
有两种理由走向
五月的密林
跑鞋上的霉菌停止了繁殖
街头的鼓噪对流得毒性相当
拖一串省略号走进
林间,一支歌在野花中盛开
踩着飘絮的节奏
天机挂满树冠
时阴时阳,谁知道
它有没有燃烧的愿望
点燃脚下的一团积絮
红蝴蝶向四周扑飞
它们如此年轻
仓皇的自由来得太突然
目标没来得及酝酿
追击的是它
逃跑的是它
头顶的援军也是它
还没摸到那面湖的手指
那点火苗就偃旗息鼓了
这人造的小森林
只能提供火的想象
燃烧,需要古老的动机
一次迷路
天黑得像个无聊的故事
密林是故事的开头
在熟悉的路口拐弯
拐进了陌生的村子
一条黑狗迎上来
领着车在巷子里穿梭
一样的屋檐
各式的门墩
雨一般飘撞过来
长镜头面熟得头皮发麻
这村子似曾来过
情景正按发生过的重现
只等着我来验证
两条河流的
必然重合
肯定没有人
总能听到点声音
没见有出口
进口也找不到了
那狗竟也消失
车在村子里打转
这醒不来的梦
那就停下车来
让电影自己演完
这片段只是
一生迷路中的一小段
由着它又如何
夜一秒秒蒸发
最终带走了它的村子
看,树那边的
亮灯了
四月底
四月不需要总结
它像一地没有长好的蘑菇
散落在冷灶旁
忘了人间还有烟火
隔离在生活之外的人们
也想不起从前的样子
靠惯性活着
闸北的水流下了桥南
带来满地紫色的二月兰
花香从不停摆
我只在车里观望
免得传染给她们
喉头残留的核酸
路上有人遗撒了两袋食物
我捡回来,面包犒劳小狗
半袋开花豆留给晚上
制造点牙齿磕牙齿的声音
以回应窗外那颗孤星的疑惑
关于这里的疾病
多年来我都是这样答非所问
听说远郊下了场雪
这季节了,还在纠缠冬天
像是谁又在构思
农村包围城市的剧本
配 合
叫张开就张开
叫闭上就闭上
我的嘴巴
就是一个失败的娼嫽
与棉棒喉交了一次又一次
为什么
它总是不能高潮
把 戏
东南西北中
五个发小,各混一城
从前每年必聚,缺一不可
如今三年过去了
谁也见不着谁
缩在别人的城里
像几只耗子
数着洞里的米粒
像几颗米粒
糊在烧干了的锅底
建个群吧扯扯淡
群名就叫封城秀吉
回忆回忆童年游戏
看哪个儿戏最像眼下的把戏
跳房子呀抓特务;
摸瞎子啊丢手绢
是啊,哪座城没被丢过一次手绢呢
还有一个老戏码:
老鹰捉小鸡
这个他们可玩不了
作为笼里的小鸡
谁能演得了
那只老鹰
有一种罪过叫赞美春天
一)
在顿巴斯战场的壕沟里
中年发福的诗人古梅纽克对他的小狗说
别碰我的枪,它可不是肉骨头
没有诗了,诗歌被送进了坟墓
此话岂可当真
在狙击枪瞄准镜变焦的刹那
总有一朵粉红的迎春花在他的瞳孔放大
那语词的情人
香烟一样陪着他早春的泥泞
在盘点死亡的清晨和黄昏
每一次叹息和哀伤都是一个
穿着丧服的诗句
为被击穿的教堂墙壁
为幼稚园射倒在地的玩具和它
不再醒来的小主人
为火焰吞噬的仓房和地头健硕的农妇
也为被暴君驱进战车而葬身其中的俄国青年
炮火中的语言神父古梅纽克
在绝望和祈祷的轮替中
往返于上帝和乌克兰之间
乘坐他燃烧的诗行
二)
实际上古梅纽克的处境并不比我更糟糕
至少他和他的族人在悲伤中可以痛哭
愤怒时可以咒骂
至少那个小个头的演员正和他们一道
出演着伟大的卫国史诗
血与火浇筑抗暴者的不屈与愤怒
生和死都是一曲荡气的悲歌
而我这里始终阴阳不测,毒性不散
没有可以命名的精神类型
人们用阴郁驱赶阴郁,用眼神揣测眼神,
连麻雀都不敢叽喳,蚂蚁也不敢出行
花草和小狗已习惯关着门成长
她们知道向我索要诗句必然徒劳
我已失语很久
诗心在邪灵卷起的风暴中休克
躯体不过是具行走的孤坟
沉重而空荡
可耻而完整
三)
谁来告诉我
是谁扼住了季节的喉咙
任由去年的荒草在今春的稻田里疯长
是谁掐断了城市的血脉
让万古的大江倒流
是谁让本就蜷着的腿脚迈着囚步
是谁让黑幢幢的楼群在死寂中哀嚎
那与父母分离被赶往噩梦的幼儿
漆黑中会怎样地瑟缩
那失能的老人被架走后还能否找到惊魂
封在驾驶室的货车司机
如何安慰憔悴的妻子
挤在桥洞里的跑腿小哥
怎样焐热僵硬的馒头
被自家医院拒诊而死的护士
有没有闭上不甘的双眼
从楼顶飞身的断药病人
天国能否接受他卑微的病历证明
是不是跪地求饶的老汉
顺从得还不够顺意
是不是在楼顶搭建的街区
不该穿帮那老旦戏精
是不是所有正常的喘息都有原罪
是不是漏雨的方舱太容易扮演诺亚方舟
谁知道,那
操着绑匪口音的狼狗
行的是哪层地狱的恶道
白熊一样横行的类人
接种的是什么物种的神经
那成堆腐烂的食物和百米内的饿殍
复制的又是哪朝哪代的场景
四)
你知道吗,发这些问时我十分羞愧
这所有暴行都掺有我的默默无声
其实我没敢翻开古梅纽克诗集
诵读杜甫的诗句已让我无地遁形
多年来在虚词包裹的诗句里自鸣得意
为不疼不痒的发声战战兢兢
我相信你也敢在枪炮中冲锋陷阵
却不能在持续的恐怖中保持坚挺
谁有资格嘲笑网格里的岁月静好
谁有脚力走出自己舌头上的芯片
谁的木头上没有长满病毒的蘑菇
谁曾奋力挣脱镣铐放飞干渴的灵魂
崖山之后再没有治好软骨
这毛病被一条铁链耻笑了千年
在毁灭之火吞噬残生之际
我只愿信风能撕下大地的口罩
麦田的幼苗能畅快地呼吸一天
在上帝之手降临的时刻
我只愿索多玛城里的你我
还记得自己提前种下的坟茔
关 门
还是关着门踏实
窗户也关上
他关他的
我关我的
这样杨絮就没法碰瓷
风沙就是无头苍蝇
柴米按计划消耗
性欲随精神头清零
手机也歇上一阵
啥活都干,它太累了
让喇叭自己吓唬自己
让棉签们相互检测
等这阵风过后
病毒老死,我应该还活着
给不开心的花开个会
把孩子的生日再过一回
至于那个老家伙
、、、、、、
没有哪种哲学或教义
能让我们和解
排 队
排队吃天鹅肉我也是不乐意的
何况是排着证明喉咙的清白
以及一根棉棒的绝对正确
我天生不相信那谁有多正确
就像不相信快老的自己会始终怯懦
需要换个思路来形容这番操作
就像一首诗少不了矫情闪躲
可以把这队伍跟蚁阵关联起来
就是那谁要的那种动态关联
每天一阵的暴雨前蚂蚁们必须搬运
目前口罩是这习惯唯一的收获
必须把它们跟雁阵区分开来
云中雁群要飞去的地方
正是这蚁阵要封堵的方向
群演笔记
还要挺多久才不会被摁倒
跑出怎样的节奏才能逃出生天
只有数量没有分量的群众演员
一次次观摩经典黑帮片的桥段
为临死前睁眼还是闭眼设计心情
跳戏当然没有可能
帮会忠义堂大旗招展,讲的是
过去佛的保障、现在佛的排场和未来佛的安稳
江湖尽在这三只手心
盗有无道,全凭头领的帮性记忆
嘲讽的边缘的受辱的饥渴的必翻覆为
报复的位尊的鞭打的贪婪的
内卷还是外卷都不是事,只要拧得清
谁是韭菜的搬运工,谁是帮规的护法棍
就是合理的剧情
老二清洗老四,老五暗算老三
大爷掌握全局,长老幕后操盘
你将配合出演一统江湖过程中
作为代价的戏份
也就是酒馆里被掀桌子的食客
巷战中冲倒的路人
追车时撞毁的三轮车
洪水中的泅渡狗,烈火中的氧气瓶
总之是前脚刚迈出后脚就被按住的衰人
攻略只能是躺平装死
这有什么不合身份
不想演不甘心?你莫不是要当编剧导演
莫不是我们的制片人
鸡 汤
没有什么可以振奋
至少十年了
脑袋里的杂草团成了鸟窝
需要点什么来拨乱反正
就像一辆破车不能报废
只能加点润滑油继续摩擦
就在手机上刷呀刷呀刷呀刷
一个个气球在墙头上飘飞
这些消息界的提线小丑
使尽浑身解数无非是要告诉我
墙的两边都一样
靠编故事消磨时光
在没有好消息的日子里
谣言也是一碗鸡汤
奇门遁甲
睁眼的一刹那
也就是眼皮扫码阳光的瞬间
雾中的世界全部蒸发
语言的残渣连同那雾
都不再关联
遗忘是阴间的唯一出口
绝不告知何时再进
作为补偿,即刻所见
将寓言眼前世界的一天
譬如一只斑鸠落到窗前
黑色在心头一颤
说明你接续的今天和昨天
颜色没变
它还会这样佐证
你击打今天的第一盘台球
首先打进的必是黑8
落袋前它会冲你眨两下眼
2022年4至5月
叶朗, 70后纪录片导演、制片人,诗人,湖北洪湖人,现居北京,曾供职阳光卫视等影视制作机构。纪录片代表作品有《百年婚恋》、《废都》、《两宋三百年》等;诗歌作品发表于东京《华人文学》、《南方诗歌》、《北京诗歌网》等刊物及一些文化诗歌平台。
《南方诗歌》2022年6月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