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晓卖粽子
(原创 《家在山河间 》)
2022-06-03
父亲在院子的香椿树下,低着头,抽他的旱烟袋。那块母亲捶棉布的椭圆形大石头,是他的专座。因为,只要他在那儿一坐,一定是在思谋事情了。他常说,居家过日子要长计划,短安排。又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周一世穷。可是,他计划了一辈子,这家里还是吃了上顿少下顿,谁知道咋回事呢!
父亲的烟锅在鞋后跟“砰砰”敲了两下,倒出几块散在地上的烟灰碎渣,他把装烟丝的小布袋和烟袋杆缠在一起,抓在掌心,站起来,背抄着手,说了句:“明天买江米”。我们老家把包粽子的糯米,统称为“江米”。母亲忙去北窑里,上了高窗,取了几把粽叶子。那是早先收拾的,也有我们吃过粽子,洗了收集在一块。现在全都卷成一个个小筒子,黑黑的。母亲弹去厚厚的灰尘,夕阳下,她被飞扬着的粉尘包围。她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冲出来,把那些粽叶放入院里的大水盆里,顺手压上一块老砖头。我们家要包粽子了。每年的这个候,一定是端午节快到了。
第二天的下午,父亲和母亲开始在屋里淘米,泡发红豆,大枣去核、切成瓣,粽叶洗干净。然后搬一张小桌子,放在院中间的香椿树下,江米、红豆、枣瓣,还有粽叶,全都装在盆子里,依次摆开,放在小桌上。粽叶折叠成漏斗状,抓一小把湿漉漉的江米,捏几颗亮闪闪的红豆,放几瓣红皮露瓤的大枣,三叠两折成个菱形状的包裹体,用细线缠几道,梱实在了,一个粽子就包成了。每年包粽子的时候,家里总是欢乐的。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更多是对香甜粽子的期盼。我们也想包粽子,但父母不允许我们插手。因为粽子要有好品相,才能卖出好价钱。那一点点花钱买来的江米,都被算计着要包出多少个粽子。拿到集市上卖,不仅要抵过买江米的花销,还必须换来更多的钱,以补贴家用,怎么舍得让我们给糟蹋了。烧火是我的任务,大铁锅里添了水,父母亲包完粽子已经很晚了。待把那些粽子放进锅里,压的实实在在,开始大火蒸煮时,我已经两眼打架,坚持不住了。对粽子的想念,抵不住睡意的围困,我回屋躺到炕上就睡着了。我赶忙爬起来,只见窗户纸透着亮光。父母亲把粽子都捞了出来,装在两只筐里。筐里面铺着干净的棉布包袱,把所有的粽子都包了起来。母亲见我醒来,便说:“快去洗把脸,随你爸卖粽子去。”虽说我很喜欢吃粽子,但卖粽子我却有点难为情。那时,我已经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了。父亲去卖粽子的地方,是一个叫南村的集市,我就在那里的学校上学。今天是星期天,我怕同学看见。
我磨磨蹭蹭的穿衣,洗脸,收拾东西。父亲却催我赶紧吃口东西,趁天气凉快往集市上赶。父亲根本没想到我有心思,见我不紧不慢的样子,催得更急了。母亲大概看出我的不情愿,便对父亲说:“娃吃口东西,你催的。催天催地,还有催饭的。”母亲说着,拿出个小盘子,放了个粽子。是个煮开了口,不能卖的。又从那个轻易不肯拿出来的红糖罐里,挖了一小勺糖撒在剥了叶的粽子上。对着我,更像是对父亲说:“娃爱看书,卖完粽子给娃买本书。”听到可以买书,我立马来了精神,一扫满脸愁容。父亲也低低“哦“地应了声。父亲挑着担,我挎着竹笼。我们相随着走在赶集的土路上。父亲边走边算计着说,我们一共有一百八十个粽子,他的两筐里一百四十个,我笼里四十个。每个卖八分钱,对半利,能挣四分钱。全部都卖了,能挣七块二。想想,一年四季难得见到钱。做饭买盐、点灯灌煤油,全用鸡蛋去供销社换。粮食集体分的,菜自家种的,布是自家织的,衣服、鞋子姐姐们手缝、纳底上帮,都是在自家做。这七块二,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也许,钱的吸引真是太大了,包括我想要的书,都给我增添了浑身的力量。边走边想,是买浩然的《艳阳天》小说,还是买早就想要的《新华字典》。最后心里盘算着,还是先买字典。因为这两本书我都喜欢,价格我都看过了,小说要一块一毛钱,字典是七毛钱。父亲绝对不会都给买的,你想想,一共才能挣7块多钱,我一个人就要花去将近两块钱。那怎么行呢?我是个懂道理的孩子,要为父母分担忧愁。想着这些快乐的事情,伴随父亲挑担的“咯吱”声,脚下生风,很快就到了集上。

集市已经有很多人了。父亲找了一个有树的荫凉地坐了下来。他把布包袱打开,两只筐摆在一起。我把竹笼也紧紧靠在两只筐的边上。集市里的人们,你来我往,熙熙攘攘。我们一路赶过来,又累又热。父亲敞开小衫,忽闪着衣襟凉快。我也用手抹着头上的汗珠子。父亲见树根旁有两块半截砖,掂过来摞在一起,脱下一只鞋,垫在砖头上坐下。过了一会儿,我们身上的汗水都落了下去,也不热了,可是一直没有人来买粽子。我心里有点着急。父亲说,紧张庄稼,消停买卖,莫要着急。他嘴上那样说,可是半天不开张,也有点耐不住。便大声吆喝起来:“粽子,粽子,新出锅的粽子。”喊了半天,也没人来买。就在我心里还默默有些沮丧的时候,忽然有个老奶奶带着小孙女过来买粽子。尽管她们只买了两个,却让我心中又升起了新的希望。我眼巴巴观望着人群,期待有更多的人来买粽子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你提上这一竹笼,再找个地方,咱俩一起卖,就会卖的快些。”我的担心终于还是来了:父亲让我卖粽子。我的难为情绪又一次涌上了心头。父亲一边继续吆喝着“粽子,粽子”,一边催促我快去。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能和他犟,只好提了竹笼到离父亲不远的另一棵树下。父亲朝我挥挥手,意思再远点,离这么近,还不是在一块么。我只得悻悻然挪到更远的地方。父亲仍然吆喝着“粽子,粽子”,再也不理我了。
离开了父亲,我只身在集市小巷口的拐角放下竹笼,把盖在上面的棉布打开。心中想,要是碰上我的那些同学该怎么办,不由抬头东张西望了一圈。好在并没有那些熟悉的身影。我蹲在这一竹笼的粽子面前,看着一个个粽子,似乎都在对着我嘲笑,笑我这个胆小鬼。我在心里也恨恨的,只想把这些讨厌的东西扔得远远的。我和这些粽子对视着,鼻子里又涌来一阵阵粽子释放出的香甜的糯米味道。心想,这么好吃的粽子,希望有人来买,最好全都买了去,别让我在这里受这份罪。越是期盼有人来,越是没人光顾。想叫卖又羞于开口,心里着急,头上冒汗。只能低着头,看着人们一双双来来往往的脚,从我的竹笼前走过来,走过去。这些脚,有穿布鞋的,有穿塑料底鞋的,还有穿凉鞋的,它们有的悠闲而从容,有的匆匆又迅疾。突然,有一双脚在我的竹笼前停住了,我抬头看去,原来是一位多年未有交往的老亲戚,他和父亲年岁差不多。后来听父亲告诉我,他们早些年是换贴结拜的兄弟。家就住在集市的村子里。他先在集上见了父亲,知道我也在附近提笼卖粽子,于是专门找来。他把我引到一个凉粉摊前。

这个卖凉粉的老头,是他本家亲戚。只见老头,一手握着割凉粉小勺样的工具,一手按住一大盆反扣在案板上的凉粉,转着圈划拉,手过碗来,一把宽宽的、细滑嫩鲜、颤微抖动着的凉粉,便放进那个浅碗里,他又动作利麻的在几个调料盆里,分别舀上几勺,浇在凉粉上,递给长条小桌前的食客。见我站在面前,说:“来一碗?”我摇了摇头。他望了一眼本家兄弟,又瞅了我提着的竹笼,笑了笑,说道:“哈哈,不好意思卖东西吧?”我羞涩的样子,他倒觉得好笑,我在心里暗暗骂他:“笑话人,不是个好人!”忽听他又说:“小伙子,来,咱们搭个伙,你卖粽子,我卖凉粉。最后让我尝俩中不中?”我在心里想:“生意人真是能算计。”只听他高声叫起来:“这里有粽子啊。吃碗凉粉,尝个粽子,凉爽香甜,美味快活。”边吆喝边让我把粽子亮出来,摆在他的摊位边上。

别说,这搭伙生意,还真是兴隆,他一碗又一碗的凉粉卖出去,我竹笼里一个又一个粽子在减少。不一会儿,我那几十个粽子全卖完了。我欢快地跑过去找父亲,他那儿还剩不多几个。父亲收拾起筐子,说:“不卖了。”我说:“还有好几个呢!”他也不说话,和我来到凉粉摊上,递过几个粽子给那老头,老头哈哈笑着接了。我们又去了父亲结拜的兄弟那儿,留下了剩余的几个粽子。他们说了会儿话,不外乎各自生活艰辛,光景难过。分手的时候,太阳西沉,我们踏上归家的路。

那年粽子到底卖了多少钱,我早已忘记。只是,父亲在院子的香椿树下,就着明亮的月光,把一堆零零碎碎、皱皱巴巴,夹杂着些硬币的买粽子得来的钱,摊在小桌子上,一毛、两毛、五毛,一分、两分、五分,分别叠在一起。他数了一遍又一遍,那个数钱的情形,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坐在那块母亲捶棉布的椭圆形的大石头上,父亲又抽起了旱烟袋。那星点烟火,在夜色里一明一灭。父亲没有说话,抽过一阵烟,咳嗽了几下,深深叹息了一声。烟袋锅“砰砰”又响了两下。起身,从那一叠钱里,抽出一张五毛,一张两毛给了我。之后,我便有了第一本《新华字典》。
2020.6.20古虞观雨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