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 孤 岛 去
作者冯积岐
小曼又看了一遍信上的那句话:“难道在孤岛上你没有命运感?不觉得这座孤岛就是象征?”小曼将信搁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窗外灰蒙蒙的,雨雾仿佛是从楼房的角落里、从车辆的轮胎上、从行人的肩膀上生长出来的,长成了十分茂密的一片。她的目光试图挑破那黯淡,可是,办不到,灰色的雨雾跟嚼在嘴里的软糖一样,很无赖。她看不穿它。她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暮色苍茫了。
火车临开的前一个小时,小曼用电话告诉达诺,她要去上海。“你不是说要回老家吗?怎么,怎么……”小曼似乎能看见达诺捏住手机的右手在颤动。他的忐忑不安无法掩饰,似乎也不想掩饰。达诺的情感波动在小曼的预料之中,她用棉花一样的声调说:“就这样吧,到上海后我会给你写信的。”柔和而果断的语言传达的好像是怜悯之情。达诺轻轻地放下手机,木然地坐在桌子跟前。小曼猜测,他至少要这么呆坐半个小时的。
在小曼交往的男人之中,达诺是最容易动感情的一个,似乎麦草枝儿在他的心弦上拨动一下也能发出脆响。正因为这样,小曼在电话中没有多说什么。不要说是去上海,就是到天涯尽头,也是她自己的事情,她没有必要给他说得清清楚楚的。吃中午饭时,达诺像往常一样,只是不停地给她夹菜,吩咐她吃这又吃那,生怕她没有吃好。达诺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出小曼隐瞒着他什么,一点儿也感觉不出空气中有欺骗的气息。不是达诺太迟钝了,而是他太感情化了。他的眼神像往常一样温情、温热,似乎要用目光将小曼揽过来,吞下去;似乎美味佳肴也填不饱他的肚子,只有用眼睛把小曼吞食了,他才会胃饱肠满,精力充沛。不知是小曼特别能做假还是她本来就没有离别之情,或者,在她看来,根本就不存在谁欺骗谁。因此,她的面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异样,和他们每次约会时的版本区别不大。任何一个局外人都看不出这是一对情人。把他们界定在老师和学生、医生和患者、或者正在谈生意的买卖人之间,不会有多大的差错。吃毕饭,小曼要买单,达诺拒绝了。他们在一起吃饭,小曼从来没有买过单。达诺之所以忽视了小曼的这个异常举动不是他粗心而是他用爱大幅度地覆盖了小曼,覆盖了她说话的语气,覆盖了她面部的细微变化。因此,他不可能细想,小曼为什么要执意买单,没有料到,这是小曼向他告别的一个信号。暗示,是有心计的女人惯用的伎俩。而达诺用爱将感觉的网孔涂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气,小曼的暗示对他来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两个人来到了公交车站。小曼临上车时,达诺还叮咛她,西去的车有哪些车次,坐哪一趟最合适。小曼满脸堆笑,她向达诺挥着手:“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在那一刻,达诺不曾想到,小曼会背道而驰,踏上东去的火车。她打来电话时,达诺还以为她己到了老家凤山县,他一听,她依旧在西安火车站,就问她:“火车晚点了?没有西去的车?”小曼笑了:“我不回去。我要去上海。”达诺一听,先是愕然,继而茫然。她为什么独自一个要在火车站呆三个多小时不和他在一起?是有人和她相伴?是为了摆脱他?既然要分手,为什么不老早说?为什么吃中午饭时不告诉他,她要去上海?达诺将手中的铅笔越攥越紧,以至铅笔被他折成了两半,他似乎也没有觉察到。他推开了稿纸,手头的小说写不下去了。
呆坐了一刻,达诺拨通了林福的电话:
“告诉我,男人和女人之间究竟有没有感情?”
“哪样的男人?哪样的女人?”林福被达诺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
“就是,就是像我这样的男人,老男人;像小曼那样的年轻女人。”林福是省内一家报纸的总编,他和达诺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林福知道达诺和小曼是什么关系。
“咋样?闹矛盾了?”
“不。她走了。
“去哪儿了?”
“上海。”
“事先没有告诉你?”
“没有。突然袭击。”
“你不是夸口,说她对你爱得要死要活吗?怎么说走就走了?是去上海工作,还是探亲访友?”
“不知道。”
“是不是被上海人拐走了?”
“不知道。”
“我说女人是最会说谎的动物,你还不信?”
“不!她不会欺骗我的。”
“你还那么自信?说不定明天晚上她就和另外一个男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了。”
“你不要瞎猜,她不会那么自轻自贱的。”
“我的作家兄弟,你真是个书呆子,你相信她会为你而保持贞洁?说谎的女人千万不可交。”
“她对我是有感情的。”
“你还和她讲感情?我劝你不要与虎谋皮了。她到了上海,如果不给你音信,你就死了心吧。如果给你音信,你必须揭穿她的欺骗。她默认了,你是一种打算;她搪塞,你是另一种打算。”
“她真是捉摸不透。”
“不要自我折磨,好吗?这样的女人,不必痛惜,失去可能要比拥有好一些。”
达诺无话可说。
在苦苦地煎熬中,达诺挨过了两个礼拜。他把她和小曼相处的场景全都拽出来,抚摸了一遍,回味了一遍。往昔的岁月美好而温暖,她给他留下的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他未曾发现她将要弃他而去的蛛丝马迹。她的突然离去难免使他产生坏想法,他将她想象得越坏,越是思念她。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她来信了。她说,她在上海崇明岛,给一家老板做药材生意。读罢这封措词平淡、信息量很有限的短信达诺如坠云雾之中: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县文化馆干部为什么要去做生意?有人将她引上了这条船,还是她自愿上去的?那座孤岛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爱情还是金钱?按理说,三十岁的女人已经错过了流浪的季节,她为什么要去孤岛漂泊?他给她回了信,开首就是:“难道在孤岛上你没有命运感?不觉得这座孤岛就是象征?”
有什么象征?这完全是作家的思维。作家往往将简单的生活复杂化了,将实实在在的生活艺术化了。生活对她来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感觉不到,也不管什么象征不象征。小曼一边读信,一边笑。达诺的责备,她不但不恼,反而觉得迂腐而可笑。和她合租一个单元的小菊大概听见她笑出了声才来叩门的。
“我还以为你和男朋友做爱呢?”
小菊说得很放肆。她小巧玲珑,白白净净,看似二十四五岁,其实也三十了。
“你在说啥?我哪来的男朋友?”
“没有男人,你能挺住?”
“女人离了男人就不能活了?”
“离了他们的上半截完全可以,离了他们的下半截就是不行。”
小菊一脸的认真、固执。男人对小菊来说,不是一道菜,而是一顿饭。菜多一道少一道都行,饭是要顿顿吃的。她认同小菊的观点,但她不认同小菊处置男人的方式:小菊将对男人的渴望写在脸上,表现在举动上。她不,她越是渴望,越是对男人不屑一顾。小曼只是“哧”的一笑,小菊看不出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小曼一觉睡醒了。洁净的月光从窗户上透进来,十分温情地敷在她的枕头上,十分温情地抚摸着她那散乱的头发。她翕动了一下舌头,月光仿佛清水一般洗刷着她。她的睡意全消。她翻了个身,两条丰满白皙的腿把被子夹紧了。被子是他撩起来的。他钻进了她的被窝里,一只手臂揽住了她的腰,一只手从她的大腿根徐徐缓缓地向里伸,她夹着的腿抬了抬。他如愿以偿了。还想要?她问他。他说,想,你还疼吗?她说,不疼了。秋雨很辛勤,能听见汽车从窗外的路面上碾过去时把雨水溅飞的响声跟砂石一样粗糙。她和他第一次做爱是在她租的民房里。读到了大三,她才觉得,住学生公寓跟蹲监狱差不多,她在学校外面租了农民的房子。第一次做爱,两个人都很笨拙,他们那点可怜的经验只是从书本中获取的,一旦做起来,就没有章法了。他把她弄疼了,疼得她叫出了声。第二天上了课,她偷偷地去看他时,他正在偷窥她。他的表情很不自在,好像偷了斧头的贼。而她呢?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她和他第一次做了爱而起任何变化。她还是她。后来,他们每周要在这个房间里幽会几次,有时候,白天也干。每次做爱时,他咬着她的耳朵说,小曼小曼我爱你,真的爱你,爱你一辈子。到了大四的最后一学期,开学不久,她和他分手了。是她提出来分手的。那天晚上,他们照常做了爱。他和她都一丝不挂地站在地板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用力抱紧她,仿佛要和她融为一体,仿佛只有他长在她身上,他才能满足。他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目光温习着她那曲线毕露的裸体。她坐起来,目光从他的视线里逃出去,看着墙壁。她说,她似乎对墙壁说田辉,你走的时候把你的内衣带走。他说,放在你这里和我那里一样。她说,不一样。他大概听出了她口气的异常:为什么?她说,从明天起,你不要再来了。你说什么?他扑过来,趴在她跟前。她没有看他,平静地说,咱们分手吧。为什么?为什么要分手?田辉失声而叫。她说,不为什么呀。他说,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吗?她说没有呀。他说,是不是有了新朋友?她说,哪能呢?他说,我有什么缺点吗?她说,没有呀。田辉确实是很优秀的,不仅品学兼优,又是学生会的干部,人长得周到,只是个头稍微矮一点,这并不是小曼挑剔的弱点。可以说,田辉没有什么可嫌弃的,他的父母是南方某个中等城市里的中学教师,经济收入、生活条件是她做农民的父母亲不可相比的。在她看来,她和他分手和无可挑剔没有什么关系,分手本身就是原因,还要找什么原因呢?难道将朋友做成夫妻才是圆满的?她需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局。人生对她来说是一段一段的,这一段完结了就像乐曲一样戛然而止。她才二十一岁,人生的段落还多着呢,何必把开头当结尾来做?田辉直愣愣地跪在床前,他赌咒发誓,这一生,非她不娶。他要叫她说清,她和他分手的原因。不然,他就不起来。假如她实话实说,说她没兴致了,应该结束了。他可能会说,她是在玩弄他的感情,说她太冷酷;假如她欺骗他,说她并不爱他,他可能会说,那你为什么要将贞操给我?为什么要多次地和我上床?她无法给他说清。她的想法既然和他大相径庭,她就干脆不说,以免引起争论。她一觉睡醒后才发觉田辉不见了。田辉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田辉是她大学生活里的纪念品,她和田辉相处的那一段时光就是纪念品上的一段文字,她不可能像田辉那么留恋那么痛苦。她记得,他们分手的那一夜的月光好亮好亮,月光简直就是一堆火,火光从屋外烧到了屋内。她抱着那堆火醒来又睡着了。那一堆火烘烤着她的梦境,烘烤着她那颀长的裸体。
火光热烈而又温柔。火光点燃没有多少时间,小曼就和达诺离开了。篝火晚会是江汉师范学院和省文联共同举办的。省文联组织作家们到江汉市采风,江汉师范学院中文系邀请作家给学生讲课。课后,他们在汉江畔举办联欢会。在那天晚上的篝火晚会上,达诺和小曼邂逅了。
当秀丽迷人的小曼邀请达诺跳舞时,达诺尴尬了:他不会跳舞,也不喜欢热闹。无奈之际,达诺说,到江畔上去走走,行吗?小曼说,只要老师愿意。于是,两个人悄悄地离开了篝火,步入了沙地。
空气纯净得如同初生无过失的婴儿,随风而来的欢声笑语仿佛菜油见了清水,无法融入到清爽的空气中去。月亮上来了,春天的月光丰腴得有点泛滥。当小曼将普通话改为关中西府口音以后,达诺才知道,他们是一个县的乡党,异乡相遇,自然多了一份乡情。虽然达诺大小曼十六七岁,可以说是两代人了,但年龄不是他们交流的障碍,毕竟是同一方水土滋润过,仅仅那咬字很重的西府口音就使彼此觉得亲切多了。可是,他们找不到话题。小曼告诉达诺,她读过他的小说,是在《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杂志上读到的。小曼的言语间流露着对达诺的尊敬和崇拜,把他作为凤山县的名人看待。她将小说中的几个情节复述了一遍之后,达诺才知道,女孩儿不是奉承他,不是和他游戏。于是,从小说谈起,两个人谈写作,谈江汉和凤山县风土人情的差异。当由风土人情谈到性的时候,达诺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觉得,在这么清纯美丽的一个女孩儿跟前谈性简直是对她的亵渎。
两个人默默地向前走,似乎谁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目的地在什么地方,火光越来越暗,歌声越来越远,他们站住了。事情就是在这一刻悄悄地发生的,就是有人站在他俩周围也未必能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她只不过给他送了一眼。在饱满如籽的月光下,在纯净的春夜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悄悄送过来的那一眼。那一眼,仿佛放香的花朵;那一眼,饱蘸感情,晶莹透亮。说确切点,不是他捕捉到的,而是他感觉到的。那极其妩媚的一眼将她和他缝在了一起。
那时候,小曼和田辉分手才两个月。田辉跟霜打了的麦苗一样,整天蔫蔫的。而她呢,没事一样,照样高昂着头,像公主一般,在校园里出出进进。不然,她送达诺那具有挑逗意味的一眼时,没有什么精神负担,而且是从内心里流露出来的,不是豆腐渣工程,无须怀疑作假。
接下来,小曼和达诺就有了书信往来。他们不说爱,也不言及喜欢,她一直将他称呼为老师。老师和学生谈做文,谈做人,谈古今中外那些大师们的轶闻趣事。而学生说的是她的童年和少年,是她的同学和老师。她在信中间了老师一个怪问题:你讨厌身上有痣的女人吗?假如乳房上或阴部也长一颗痣呢?他提笔就写:不讨厌。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样的女人。话题虽然无聊,甚至有点下流,但他相信;她不是随便问一问的,她的善于用心正在不必用心之处,他能感觉到。她给他寄来了几张生活照,有站在雪地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倩影,也有身着泳装撩人心魄的镜头。得到她的照片仿佛得到她一样,他时不时地把那些照片拿出来看一看,照片给了他想象的空间,以这些照片为题,他连续写了好几篇优美的散文。短短的时间内,两个人的两地书有一本小说集那么厚了。他发觉,他爱上了她,狂热地爱着她,只是没有向她表白罢了。
然而,正当他的感情急剧升温的时候,她跟彩虹一样,随着云开日出,就倏忽消逝,突然蒸发了。她先是拒绝回信,后来,又来信拒绝他来江汉市找她。她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的幻想,他曾经美妙地想象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情景;想象他得到她的细节。他的想象变成了美丽的肥皂泡。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回答他。她的心真是难以揣摸。一厢情愿的爱情折磨着他。他去江汉市打探她的下落,校方告诉他,毕业后,她分回老家凤山县了。他赶到凤山县,在县人事局和教育局查找了半天,也没找见小曼这个名字。这么大的世界,不要说她到了南方或去了京城,就是在西安市他也很难找见她。他失望了。尽管他已错过了爱的季节,但他无法控制他对她的思念,在眷恋中,过了一年又一年。
七年以后,一个春情荡漾的日子,他收到了她的一封来信。信跟牙齿一样短,但比电焊发出的弧光更刺目:到西水市白云宾馆3楼16号来找我。读罢信,达诺连夜从西安赶到了西水市。
一进宾馆的门,达诺就激动不已。上了三楼,进了16号房间,两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了,好像这举动是两个人事先就预设好的。他们来不及细看对方几眼,毕竟是第二次见面,毕竟七年了,岁月能不在面部留下痕迹吗?而她和他根本不在乎,哪怕他瞎了一只眼,哪怕她鼻子歪了,他们似乎都来不及顾及了。他们没有说什么,仿佛语言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他们迫不及待地剥光了衣服,绞在了一起,从床上翻滚到地毯上,从地毯上跃到床上,两个人吭吭哧哧,大呼小叫,以至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似乎还不解馋。那天晚上,他们几乎没有睡,折腾了又折腾,就像闹过别扭的夫妻一样,只叫下面说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弥合七年的空白。在灿白的日光灯下,他把她的裸体读了个遍,三十岁了,她的皮肤弹性依然那么好。他读到了那颗痣,痣长在肚脐眼下方,离那块福地很近很近了。这颗痣确实长得怪,像她本人一样不可琢磨。
她没有问他这七年是怎么过来的,也没有问他的妻子或子女(从开初交往就没有问过)。他想告诉她,她说她不听。他说,那就说说你自己吧。她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年过去又一年,就这样简单。
“想我吗?爱我吗?”
她只是笑,没有回答。
“告诉我,究竟爱不爱?”
“这句话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想听你说。”
“现在说这个,有多大意思?”
“这么说,你不爱我?”
“该做的都做了,你还不满足吗?”
“我爱你,真的很爱你。”
“咋个爱法?说说看。”
“想你,白天想,晚上也想。”
“那你咋不表示呢?”
“我不敢。”
“为什么?”
“你太漂亮太高傲了。”
“你们男人都像牛杰一样,会说话。”
“牛杰是谁?”
“听我说。”
追求小曼的是她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牛杰。
读高中时,牛杰没有进入小曼的视野。那时候,牛杰的学习成绩平平,也和她不是一个圈子里的(同学们有各自的圈子。小曼属于很优秀的那一类)。牛杰是学校篮球队的队员,他个头高,长相还是很惹女同学眼目的。当他跃身投篮球时,修长的身材在空中划出了优美的线条,有些女同学不由得唏嘘感叹。小曼不爱好篮球,也没有兴趣欣赏牛杰的身姿。高中毕业后,牛杰没有考上大学就当了兵(他是吃商品粮的,当兵转业后可以谋到一份工作)。从此,小曼和牛杰各奔东西,生活在各自的天地中,两个人没有书信来往,彼此再也没有联系。
一个阴雨天的星期六下午,小曼在县城东关的汽车站突然见到了牛杰。小曼分配到县文化馆不足两个月,每逢星期六,她就回老家青化镇去。她打着一把粉红色的雨伞站在雨地里等车。她不愿意坐在候车室是因为她喜欢雨。严格地说,江汉市属于长江流域,江汉是一个多雨的城市。大学四年,也是她由讨厌而喜欢下雨的四年,雨的气息常常使她兴奋而激动。当牛杰将一辆白色的桑塔纳停在她面前喊她上车的时候,她差一点儿认不出来这个四年未见的同学了:牛杰戴一副墨镜,留着黑黑的上髭,像影视剧中的黑道人物。牛杰说:“小曼,上车吧,我送你回去。”小曼没有犹豫,;她合上了雨伞,钻进了小车。一路上,两个人没有问对方什么,只说了些天气、道路之类的闲话。
星期天下午,牛杰将车开到青化镇来接小曼回县城。牛杰之所以事先没有告诉小曼,是因为他想给小曼一个惊喜。可是,小曼却十分平静,好像是他们事先约好了的,他不来,才是怪事。小曼只知道,牛杰给凤山县一家银行的行长开车,其他的,她一概不知,也不愿意知道得更多。
以后,每逢星期六下午,牛杰送小曼回青化镇;星期天下午,按时将她接到县城来。如果牛杰不接或不送,小曼反而觉得有点异常了。
那年冬天里的一个午后,牛杰的车走到蒲镇时突然出了故障。小曼要下去看看,牛杰说,外面冷得很,你好好呆在车里;牛杰趴到车头上,又钻到车底下,玩弄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把故障排除。暮色四合了,天空飘起了雪花。小曼下了车一看,牛杰冻得直哆嗦,她说你不要修了,到车上来暖和暖和。牛杰说小曼,我不冷。小曼说,你哄我哩。咱不修车了,好吗?牛杰说,不修就不修,我挡一辆车把你送到青化去。小曼说,那你咋办呀?牛杰说,我把车弄到镇上的修理铺子里去,今晚上我就住在蒲镇。小曼说那不行那不行,要走咱都走,要住咱都住。牛杰说,那就先修车吧。牛杰在镇上叫了一辆车,将车拖进了修理铺。两个人住进了旅社。
当天晚上,牛杰抱住小曼兴奋得直颤抖,他像瞎子吃蜂蜜,尝到了甜头,一次又一次地不可满足。小曼也很积极,但新鲜感并不浓,不过,她不能哄自己:牛杰比田辉英雄得多。
第二天早晨,牛杰到了修理铺一问,车还没有修好。他钻到车底下去,不知怎么玩弄了一阵子,车好了。那一次,牛杰陪小曼在小曼家里呆了半天。吃毕晌午饭,两个人回到了县城。
“嫁给我。”牛杰几乎是恳求小曼。
“不。那不可能。”
小曼并不拒绝牛杰隔三岔五地来和她亲热,但不愿意嫁给牛杰。
“我们做都做了,为啥不能嫁给我?”
“那是两回事。”
“我要是知道你不嫁给我,就不做。”
“得是以为我吃亏了?”
“我爱你。”
“爱我的不是你一个。读大四的时候,我就和同班同学同居了,你不嫌弃?”
“只要你给我做妻子,你就是蹲过监狱、犯过罪,我也不嫌弃。”
县文化馆里的人都知道小曼和牛杰同居了。而且,她和牛杰要结婚的消息不胫而走,仿佛成了小县城里一条亮眼的新闻了。牛杰死死地缠着小曼,几乎每天在她的耳边嗡嗡: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小曼并没有独身的打算,她只是不想三十岁以前结婚。牛杰缠得不行,小曼就把这事儿说给父母亲听,母亲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生咋能嫁给一个没有文凭的?父母亲像小曼一样,对牛杰并不深刻了解,他们只是觉得,女儿和牛杰的社会地位差距太大,不般配。父母的坚决反对反而促成了小曼和牛杰结婚的决心。父母亲以断绝父女、母女关系相威胁,对此,小曼漫不经心:断绝就断绝吧,我非牛杰不嫁。
小曼兴趣来了就做。就这样,她成了牛杰的妻子。
你是咋知道我分配到凤山县的?咋知道我在汽车站等车回家?车子在蒲镇出故障是不是你故意而为?咱俩结婚的消息是不是你故意放出去的?两个人生活了一段之后,小曼发觉,牛杰比她更有心计。小曼连声问牛杰,牛杰只是笑:“你就说我是骗你也罢,反正骗到手了。谁叫我爱上你呢?”牛杰连小曼和田辉上过床都不在乎,还能在乎她的责备吗?
两个人的夫妻虽然做得平平淡淡,但没有红过脸,没有闹过不愉快。
小曼大学时的同学在西水市聚会;小曼叫牛杰和她一块儿去,牛杰不去。小曼说,那你把我送到西水市再回去吧。到了西水市,当小曼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她的同学还以为她成为大腕或大款了,有了自己的小车,以为牛杰是小曼的司机。同学们请小曼和牛杰一块儿上楼去喝茶。到了楼上,小曼很坦率地给她的同学介绍:我的老公牛杰。小曼的同学一听牛杰不是小曼的司机,非把他留下来不可。牛杰只好客随主便了。联欢会上,牛杰坐在角落里,不跳舞,不唱歌,也不说一句话,似乎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矮一截子。他的自卑展现得一览无余,连头发梢儿似乎也是自卑的。小曼的同学当然能感觉到,这个看似高高大大的男人原来拿不出手。
回到家里,小曼说,牛杰你去买菜,牛杰就去了农贸市场;小曼说,牛杰你到青化镇去给爸妈带些水果,牛杰就去了青化镇。小曼的同学来了,他们和小曼坐下来谈天说地,牛杰就给他们泡茶水,削水果。似乎,他只能生活在小曼的生活之外。小曼不想做爱就打发牛杰到隔壁去睡;小曼一旦需要,就吩咐牛杰老早上床。
两个人维持了三年。
是小曼提出和牛杰分居的。即使牛杰在床上力大无比也不能给小曼带来她需要的。小曼需要换一种生活方式了。牛杰不想分居也没有办法。于是:两个人就分居了。
小曼和达诺折腾到黎明。临睡前,小曼才告诉达诺,她结过婚,又分居了,就这么简单。两个人之间没有战争,不像小说中渲染的那样:或者反目为仇,或者打得头破血流,他们的分居平平淡淡。达诺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想,应该是有原因的。
“他的功夫不行?”
“不,他很能干。”小曼又补充了一句,“你和他就不能相比。”
小曼丢给达诺很伤心很自卑的一句话。他对小曼越发费解了:
“你、你,你为啥还……”
“你得是想问,为啥还和你上床?”
达诺不得不承认,他就是那样想的。
小曼笑了:“男人在床上的想头和女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亏你是作家。女人在床上除了满足肉体以外,还想满足其他一些什么。”
小曼说:“你们当作家的不是说,功夫在诗外吗?”
“噢,我明白了。”
是达诺撺掇小曼去报考硕士研究生的。他跟小曼说,上海某个大学中文系的一个教授是他的朋友,他撺掇小曼去报考他的研究生。其实,小曼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几年前,她也曾作过准备,去西水市听过好几次考研的讲座,英语也没有丢掉。
2002年冬天,小曼住进了省城。她在古都大学附近租了一间民房,每天去大学里的图书馆学习。在那些苦寒的日子里,达诺的心是热的。他为小曼买书籍,找资料,陪她一同去听讲座。隔几天将她请到一家西府餐馆里吃一回家乡饭。在寒流袭来的那几天,达诺为了搞到一个资料的复印件,从南郊跑到北郊,又从西郊跑到东郊,跑了五所大学的图书馆。为了等图书馆的资料员,他在寒风中站了四十分钟,结果冻病了。达诺心甘情愿为小曼而付出一切,虽然,他们只上过两次床。他以为,他拥有的不仅是小曼的肉体,而是她的心灵。达诺对林福说,在那两个多月里,他一次也没去过小曼租住的房间;他之所以没有向她求欢,是为了叫她集中精力学好功课。林福笑了:她不和你约会,并不等于和别的男人不约会。没有肌肤之亲,还叫什么情人?他说,小曼不是那样的女人。林福笑了:她是咋样的女人?没有性欲?性冷淡?他说,她不可能那样放荡。林福说,和你上床就不放荡?和别的男人上床就放荡?你们这些人,总是喜欢用道德评判人。你就不想想,她是个三十岁的女人。达诺说,她对他是有感情的,他和她爱得很深。他说,他爱了她八个年头了。林福笑了:感情那么深,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
是的,她说走就走了。按照达诺的想法,即使她要走,也要和他告别的,那告别仪式肯定是在宾馆里,两个人会像第一次那样从床上翻到床下,浪漫放纵,缠缠绵绵;他们流着眼泪,将互相诉说,互相叮咛,把难舍难分留在最后一夜。她为什么要如此薄情呢?为什么不留在西安,不去深圳、广州或北京,偏偏要去上海?偏偏要上一座孤岛呢?她来信说,她觉得应该去上海,就选择了上海。难道就这么简单?一个单身女人闯上海滩就这么容易?她的英语差一分而落榜了,为此,她曾两次去上海努力,结果,失败了。她呆在上海,肯定和她的两次上海之行有关。林福帮达诺分析:到上海去人生地不熟,她怎么突然做起了生意?这其中难道没有前因后果?她为什么不说实话呢?无论林福怎么说,在达诺的心目中,小曼是圣洁的,是他的理想,他的爱。
“你太任性了,你的性格决定了你的命运。我觉得,你第一次和田辉分手是个错,第二次和牛杰结婚又是个错。这一次,你去做生意是错上加错……”小曼能感觉到,达诺在写这几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多么严峻。“你就不想想,你一个知识女性,怎么能做生意?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做生意,读四年小学足够了,何必辛辛苦苦地去读大学?如今大陆的亿万富翁中,小学毕业或中学毕业的占大多数。中国这个生意场,已用事实说明,高学历和高收入不能对等。你想一想……”小曼再也读不下去了。她怎么就不能去做生意?什么事不该她去做?她还想去做小姐呢。人生就是一种尝试,在不断的尝试中才叫生活。她不能认同达诺的做人,他太古板了,总要用好和坏、错和对来界定一件事,总要给任何事赋予意义,人生是这样的吗?人心是这样的吗?这就是小曼和她的达诺老师之间的差别。小曼读着读着,只是想笑。
达诺在信中拐弯抹角地问她:是不是为了摆脱他而到上海去和人同居?或者说,被别人包养了?我的达诺老师呀,你越说越离谱了。你就不想想,我对你有什么责任?我和你分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必跑到千里之外?你是我的什么人?就是达诺说在她的当面,她也不会和他争论的,那太无聊了。她根本不需要给达诺什么承诺,也不需要给他一个什么说法。不要说在达诺的眼里崇明是一座孤岛,就是一只四面漏水的船,只要她愿意上,照样可以上去的。她乐意在这座孤岛上。当然,在这里,也有使她不满意的地方,当地人对话时使用的方言她一句也听不懂,那种软绵绵的调子像涝池里的青泥一样。他们彼此用本地话嘀咕几句才和她交谈,看他们的眼神,她似乎被欺凌了,而且是当着他们的面被欺凌,她却毫无办法。这时候,一种屈辱感油然而生。这里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缕烟雾的气味,那种气味虽然不庞大,但贼眉鼠眼的,像侦探一样,在窥视。看惯了北方乡村透亮洁净的天,对岛上那灰蒙蒙的、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天空,她也不喜爱。这些,并没有动摇她在岛上生存下去的想法。况且,她在一个地方不会久留的,说不定,过几天,她就到了市区。
小曼将信收起来。她已解开了上衣的纽扣,有人叩门了。她以为又是小菊。她一边系纽扣,一边向门跟前走。拉开门,她一愣:原来是他,是将她领上生意之路的那个男人。她第二次到上海,在海滨宾馆里和他有过一夜之情。他一进门就扑向了她。
当小菊在隔壁房间里和一个男人翻云覆雨,发出猫叫一般的呻吟时,小曼在哭。小曼一丝不挂地趴在床上,伤心地哭着。那男人用本地话嘀嘀咕咕什么,低沉的男中音像浆糊一样。小曼无心听。就是仔细听,也
听不懂。
雨停了。整个孤岛仿佛陷入了懵懵懂懂、混混沌沌之中。
原载2004年《佛山文艺》11期(下)
作者简介:
岐山籍著名作家冯积岐出生于凤鸣镇陵头村,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多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选集。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共出版各类文学作品40多部,近千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挂职担任过中共凤翔县委副书记。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