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塔顶上的辉煌
尚丽清
在老父亲离世近一周年之际,从未想过要为老父亲写点什么的我,却被一种冲动驱使着,想要为父亲写点什么。
冲动之由,来自父亲去世后乡亲们在树荫下的闲谈。大家闲谈我的父亲“不一般”。我打趣地说:“的确不一般。一辈子爱说怪话,爱挑别人毛病……”乡亲们便一起打抱不平:“你爸爸说得都是实话”“你爸爸是村里最有本事的人”……我笑得坐不住,站起来走动:“有个甚本事,当了一辈子会计就算有本事了?”这时,一个我叫“伯伯”的提高嗓门:“啊呀!你说那塔顶上的圆圪蛋,人家不用别人做,你爸爸能领人做,还不算有本事?”老爸活着时最爱和人抬杠,我似乎成了老爸的接班人:“伯伯,那一定是我爸爸喝了酒和你们乱说的,哪可能了!”我摆摆手,“没的事,喝了酒的话,听不上,你们不要当真的。”我转身要走。身后是那位伯伯的大嗓门:“啊呀!你要不信,就问郜独利那个跟你爸爸一个厂子里的人,你问问他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他天天从这儿走,去九中做营生了。”

我慢慢往家走。琢磨:这话姨夫在老爸去世后来家喝酒间也说过,我只当醉言醉语,根本没在意。而邻居伯伯的话,却让我有些放不下了。老爸真有那么大本事?那塔顶上的圆圪蛋真是老爸所为?放不下,便有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回忆。
在老爸为呼和浩特市郊区太平庄公社农具厂会计时,我正在呼市九中上学。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可同学总反馈给我无限优越:“嗨,今早上我们又碰上你爸了!”“哦,我爸上班的时间跟咱们差不多。”“嗨!你这褂子是你爸从外地买的吧?一看就不是咱们这儿的衣裳!”
老爸上班,走的是呼市九中北校门紧靠的那条土公路。在上学途中能和老爸相遇的,都是呼市九中东面的同学。我搞不清他们是怎么认识我老爸的。或许是他们早上上学时路上逆行的人极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或许是认识老爸的人和他的子女们说道过老爸吧。总之,老爸,是我在上中学时一直的骄傲。是同学们给的骄傲。呼市九中的学生,90%以上的是农民家庭。大约我的老爸老妈是挣工资的,便羡慕得不得了。在我们兄妹的心里,却没有多少骄傲。老爸早出晚归,家里一家之主应做的力气活,全在我们几个“力不全”的孩子身上。大冬天到冻成冰圪蛋的井台上摇辘辘担水,连乡亲们都可怜我们!
真要找骄傲的感觉呢,大约就是老爸时不时往家里领农机站的、交通局的、外公社的人回来,奶奶颠着小脚给张罗一桌子那个年代最好的饭菜。博物馆的人,的确也曾有过来家中的。那时,我们都是“小娃娃”,家里的规矩是大人说话小娃娃们离开;有客人来,吃饭时小娃娃们不能上桌子。所以,这白塔上的圆圪蛋,沉甸甸地成了我心中的一个圆圪蛋。于是,我每天当回事地等“天天从这儿走的郜独利的一个厂子里的人”。那个人我不光认识,我们还是亲戚,我叫他“哥哥”。

按邻居提供的时间:天天8点左右从这儿走,我真的等到了“哥哥”。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就是你爸领人做的。当时修白塔缺钱,博物馆的人为省钱就找咱们厂子里来了。你爸爸和大老师傅(工程师)梁鲲一商量说能做就揽下了这个活儿。不过,怕给人家做不好,你爸爸就到外面找了个更保险的地方去加工,那时候,你爸爸可忙了!成天和梁师傅往外跑,就为了把那个圆圪蛋做得好好的。不是喝了酒的话!是真的!”
于是,哥哥边喝茶边讲述:“农具厂红火那几年能人可多了……红火那几年,你爸爸虽说是会计,同时也帮着跑外,农具厂的业务探得可远了……”
于是,我赶紧记录:
建厂初期:在九中西面的“荣校”,因为有许多残废军人,生产简单的农具,如锄、锹、炭铲子……1975年迁至太平庄村后,厂区有100多亩。除了继续生产简单农具犁耧锄耙外,扩大生产规模,重要的产品有获得内蒙古农机站技术认证的定性机器饲料粉碎机……旋风式小麦脱粒机是从山西引进的技术。厂子红火时的厂长是吴安,红火时临时工加正式工有100来人。
大老师傅:梁鲲,主要负责图纸设计,什么活儿都能干。直到厂子塌了才回城。
燕生源:电工。
杨贵林:铸工。
武肇:钳工。
麻应月:锻工。
常瑞、缪继生、郭明在:车工。
木工:金荣兴。
“个个是一顶十的好技术!
每个大老师傅跟前都有好几个徒弟……”

农具厂的业务“探得可远了”,这我太知道了!
章盖营,是父亲在农具厂任会计一职时,每到年底必去的地方。去的原因:要账。20世纪70年代中晚期,生产队体制还存在,所以,农具厂的产品不怕赊账。而且,大部分是赊欠购物,也体现农具厂的支农意识。但每到年底,厂子周边的账该要的都要回来了,爸爸一准就要前往章盖营公社要账了。每到爸爸张罗着走时,妈妈就要抱怨:“那么远,数九寒天的,你又要走!你一走,过大年这一摊子营生就又是我们的事了!”爸爸总是凝重地说:“没办法,这又到腊月二十三了,他们不来结账,我就得去要账。你也知道,年底账目有一分钱的差错也不行。我得向上边报账啊!况且,账不平,咱这会计还当得个啥劲儿?少了我拿工资能垫平,多了咱垫不起了!唉,迟早也得咱们去要!‘城隍庙的细饼子,不吃也给鬼留的了’……”妈妈便赶紧打断:“要就要去哇,大过年的,说点儿吉利话!”便一边安顿爸爸要走的洗刷用品,一边叹气:“娃娃们又得跟上你受罪了!”
腊月二十三一过,打扫家,是第一件要紧的事!那时家里还不全是玻璃窗,上面是纸糊的窗户。两个大屋,一起先糊窗户后刷墙。早上早早起来把被褥搬到院子里,扯窗上的旧纸最费事:光扯了不行,必须扯干净,连窗棱上的也得刮干净,否则,新的粘不牢,风一刮就起来了,超麻烦!而且,每年打扫家的时候,总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扯了窗纸的屋子,感觉比外面还冷!我们自然分工:一屋三人,过点儿晌也要把窗户糊好,否则,晌午冷得没法吃饭啊!午饭草草了事,趁天暖和刷墙。这活儿我最爱干:痛快!
一天下来,我们娃娃们事不多了,妈妈不停地拆洗衣物。那时我总纳闷:不穿的衣服为什么不能挪到其它时候洗呢?不敢说,奶奶妈妈早一条声说了:“不能把晦气带到明年……”中国人的讲究实在太多,到头来,受累的是自己。于是只剩了盼爸爸早点回来了。因为家里还有好多好多的营生呢!
可是,那时的交通工具,仅是自行车。数九寒天的,爸爸穿上羊皮掉面子大衣、妈妈做的条绒老棉鞋,戴上妈妈做的棉手套,一走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个星期。记得有一年回来,脚后跟脚趾头冻得又红又肿,奶奶赶紧从凉房拿回梁上吊着的茄子苗,在火炉上熬,然后让爸爸泡脚。连续泡了好几天,红肿才消。
章盖营,直到我在呼市二十九中任班主任家访时,才知道离我们家有多远。从距城30里的城东往距城30里的城南走,全部是土路。我的心痛只有我自己知道。

爸爸要账也有极风光的时候。
记得那也是数九寒天的年底。妈妈又在安顿爸爸出门的用品。爸爸却开心地笑着:“这回不用受罪,来回坐飞机。他们那儿欠了好几年的账,几十台粉碎机的钱都老在那儿了,我要是能要回来,厂子里还要给我发奖金了!”爸爸坐飞机那会儿,尽管我家就在飞机场跟前,但在20世纪70年代末,人们对于“坐飞机”就像做梦似的。老爸要账的地方是锡林浩特,那年冬天雪下得多,火车往返不方便,而且是多年拖欠的账,更而且是厂子里正红红火火的时候, 这飞机,说坐就坐上了。 也就过了半个月吧,总算回来了,大门口就跟我们喊:“没白去!没白去!”还没等我们迎出去,人已进门了。“要上了!没白去!那牧民真好,天天给我吃手扒羊……人家牧民就不吃下水,全扔了……可惜了得那头、蹄、心肝肠肚……”老爸边说边往出掏东西“看这是奶豆腐,这是奶酪……”那一年我是头一回吃奶制品,还有点不太接受,当觉得好吃时,奶制品已一点都没有了:因为是稀罕东西,老爸拿到厂子里给大家吃稀罕去了。
而我们稀罕的都当宝贝的东西,是我上初三时,老爸去山东洽谈生意带回来的。当时农具厂生产小型收割机,小型拖拉机,好像是想引进什么技术。一起去的,还有梁师傅与厂长。从山东回来,正是山东苹果熟的时候,老爸提回来一大包大红苹果:“娃娃们惬惬吃哇,山东才三毛钱一斤,咱们这儿贵的问也不敢问!”
记性好的朋友,也许会回忆起我上初三,也就是1978年时,那时,呼市职工的一般工资是多少,一斤苹果的价格是多少,那大红苹果让我们全家幸福了好长时间!而且,每人都有老爸从山东买回来的的确良衣服,还有皮鞋。那年代,在村里能穿上的确良衣服的不多,穿上时髦皮鞋的就更少了,那时,我在学校真的是很有优越感的。

但对于老爸,我还是知之甚少,记忆中,农具厂由盛而衰,红火了有十来年吧,倒闭,却是有点猝不及防。
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土地承包,生产队解体,科技突飞猛进……诸多因素冲击下,农具厂经历了如全国各地企业倒闭的过程,由精简人员到彻底关门,短短的几年功夫。而老爸的喝酒行为,由我见过的在家陪客人喝酒,转为了在村里人们家喝酒,厂子解散后,老爸在村里反倒成了“香饽饽”,小村里的红白喜事一概请老爸做“主代东”。而且,“主代东”由本村能带到外村,还给城里办事宴的人家代了好几回东,这些,是我有一次村里的树荫下,见那位替老爸说话的伯伯时,那位伯伯聊起城里的谁家聘闺女:“那事宴难弄了,他们家的人不能往一块儿聚,一喝酒就闹事,没你爸爸按撇不住……”
我前面说了,对于老爸,我是知之甚少。我不知道代东还有那么多的讲究,但我终于被村里人的一片美誉轰着,硬着头皮开始仔细的整理老爸的遗物。整理中,却意外地发现:聘书!
兹聘尚国祥同志为土默特旗第二区郜独利乡舍必崖村扫盲工作义务教师。
上有旗长兼主任委员徐史的签名及印章。
时间:一九五四年二月八日
日记本:会计培训班教案。
……

老爸的一生,是连成篇章的时候了。
老爸,1937年生,9岁丧父。按我奶奶说:爷爷是走后山遇上土匪,好不容易逃脱,回来就一病不起走的。也是树荫下和邻居们闲聊才知详情:爷爷们的商队走得人困马乏,好不容易看到一户人家,高兴地进去揭锅想做饭。一揭锅盖,锅里煮得满满一锅人肉!胳膊呀腿的不好认,人手就在锅里煮的了!吓得一伙人拿刀割断马绊就跑!土匪看得就追上来了。你爷爷跑脱了,应该是命大。可惜他胆小……你爷爷是被吓死的……你爷爷是商队的通事,咱们这会儿叫翻译,会说蒙古话,会说俄国话……
这和姨夫清明节来家说的话连在了一起:“……你爸说你们家在大盛魁商号还有股份了……”
股份不股份都无关紧要了。爸爸9岁丧父,奶奶42岁守寡,一直守到78岁老去。爷爷留给妻儿的的确还算富裕:30多亩耕地,8间房的大院子。钱有多少不知道。总之,“你爸爸是上完了私塾又上完了高小,后来考住了外地的铁路学校,奶奶没教走,‘十亩地一把谷’,不敢教他走。后来考住咱们城里的师范学校,念了一年腿疼得不行回来了。回来就在村里当了会计……你爸爸去农具厂的那年,大年初一到井里担水担回来个金鸡蛤蟆(青蛙),奶奶觉得是个好兆头。就是那年春天,你爸让叫到公社农具厂当会计了。”
这些是爱絮叨的奶奶和我们常絮叨的内容。

奶奶走得很幸福。奶奶走时,爸爸是公社农具厂的会计,很袅气!妈妈是小学教师,“是挣工资的儿媳妇”,奶奶更袅气!姐姐和哥哥相继考走了,我嘛,奶奶看着长大的,也放心。但是,奶奶却不知道30年后的事情。年轻时便经历了一次失子之痛的父亲,在晚年,却又一次遭受了失子之痛!
白塔顶上的辉煌,能给老父亲些许的安慰吗?难!那是下辈子都不能抚平的伤痛!也是我们所有亲人难以抚平的伤痛!
尽管我们悉心照料老爸,姐姐有车,总开车带老爸吃他一辈子最爱吃的烧麦;我没车,包上私家车陪老爸去旧城吃麦香村的烧麦,吃德兴源的烧麦,但老爸总说不好吃,不是原来的味儿!
2016年的农历九月二十三,老爸在卧床一个多月后,走了。与我老妈合葬于白塔脚下。老爸能时时守着他的圆圪蛋了。
泣于2017年夏天
2018年辑入诗文集《踩着落叶走过》。

尚丽清简介
尚丽清,文学爱好者。出版诗文集《偷一个太阳给自己》(1999年)、诗集《送一个月亮给知己》(2004年)、诗文集《踩着落叶走过》(2018年)。偶尔写点微型小说、微剧本等,入选多种文集。文学评论,在各种平台发表。2002年发表于《内蒙古电大学刊》的《中国的“诗体小说”》荣入“知网阅读”“道客巴巴”“掌桥科研”文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