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兴

想给花盆里续一点土，便去楼下的花坛里挖。谁知花坛里的土十分坚硬，好不容易挖了一点，土里的沙石和杂质含量太大，真担心这样的土难以养活花木。一念间，想起了家乡的泥土。

家乡地处关中西部，渭北旱塬，是典型的黄土地。那里的泥土广袤、深厚，细腻、绵软，抓一把在手，干爽滑溜，凑近了闻，竟有一股淡淡的土香味。小时候，泥土就是我们最好的玩伴，我们整天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田地里、土场上、渠塄上，到处都是我们的乐园。路边的车渠里，有很细的面土，撒一泡尿进去，就玩起了泥巴。那是新鲜的童子尿，不脏。在车渠里抟泥球、捏泥人、筑水坝，玩累了就坐在地上，起身后掸一掸土就走。若在地里发现一小堆虚土，拨开土，下面就露出一个小洞，给洞里撒一泡尿或倒一瓶水，就会有一只蜣螂爬出来。把蜣螂放在手上，爬来爬去，又痒又扎。如果捉到两只蜣螂，可以让他们相互牴牛，一场斗牛赛便激烈上演。雨天是我们的节日，我们可以尽情地玩泥巴。用泥巴捏成小盆向石头摔去，破者赢取泥巴。或者用泥捏制各种动物、人物和用具，晾干后便成了工艺品。

泥土是庄稼人的宝。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这中间靠的就是泥土。土里能长出各式各样的庄稼、各式各样的树木、各式各样的花草和野菜。只要滴一滴水下去，土里就能长出一棵苗来。各式各样的苗木，为庄稼人提供了粮食、柴禾、木料，使庄稼人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绵延不绝。同时，各式各样的苗木把村庄和田野打扮得妖娆多姿、生机一片，俨然充满诗意的世外桃源。老家的人们对土地非常信赖，至今保留着这样的饮食习惯：只食用土地上出产的庄稼、蔬菜。只要不是土地上直接出产的，不要说南方人喜食的青蛙和蛇之类，就是鸡、鱼等等，也一概不吃。

庄稼人的住也离不开泥土。住在沟底的，在土崖上挖一个窑洞，就可以安顿一家人。住在塬上的，则要盖房，但盖房同样离不开土。土夯的后壁，土夯的山墙，前檐则要用土坯垒筑，然后再粉一层加了麦草节的泥。屋顶上的瓦、墙基下的砖，都用泥土烧制。土炕、灶台，也都用泥土盘造。屋内的脚地上，不铺砖，只需将泥土夯实。人其实就住在土里。这样的房屋冬暖夏凉。春节前，要来一次大扫舍。扫舍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要选取一种颜色较白的土块，化到水里，和成泥浆，然后用泥浆把屋子里里外外的土墙，包括脚地，统统粉刷一遍。刷过之后，屋里屋外，白生生的，焕然一新。

庄稼人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泥土。从土壕里拉回来土，用来垫茅房和猪圈，然后再把土粪拉到地里，用来肥地。城里人的这一流程是以水为介质，庄稼人则是以土为介质。在物质短缺的年代，庄稼人通常以土坷垃代替厕纸。在庄稼人的眼里，泥土干净无比，圣洁无比。手上破了一个口子，赶紧捏一撮面土敷上止血。鼻子出血了，找一粒土坷垃塞住止血。土，也是庄稼人的药。有一种板板土，可以少量食用，年馑时救了不少人命。

村里的家禽、家畜也都十分珍爱泥土。快乐时在土里撒欢，疲乏时在土里打滚。比如老母鸡，有时用爪子给自己刨一身土，然后使劲一扑楞，土就掉了。这其实是在洗澡，据说用土洗澡可以止痒、杀菌。比如山羊，有时候舔食泥土，那是在给自己补充盐份。

三伯是一名乡村医生，他常感叹人是用土做的。理由是他每次洗澡，都能搓下来一个又一个泥棒子，没有搓完的时候。三伯的说法与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如出一辙。其实，人发源于土，生活离不开土，最终又会回归于土。说人是属土的，并不为过。

庄稼人便如这脚下的泥土，是社会的根基，为人们提供着食物。如今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我们已经难觅泥土的芬芳。但是钢筋水泥的下面，是泥土在支撑着。我们的生活，仍离不开泥土的滋养。泥土就如同空气，其实都是容易被我们忽视而又须臾不可离开的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