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 冕,福建福州人,文艺评论家、诗人、作家,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名誉院长,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中国新诗总论》总主编、《诗探索》杂志主编。出版有诗歌、散文及学术专著六十余种。他的理论批评建立在深厚的人文关怀基础之上,坚持社会历史批评的视点,倡导建设性的理论批评立场。谢冕教授一直站在当代诗歌评论前沿,关注诗歌的健康发展。
春愁黯黯,这一年没有春天。此时有人告知:我在等你,一起去寻找那个不在日历中的春天。这是宝蘭。我与诗人宝蘭素未谋面,但读宝蘭的诗感到亲切,她的诗美,说是一般的美似不准确,她的诗有一种成熟的美,一种不同于那种单纯天真的青涩的那种成之美。2020年这一年,有一个“不在日历的春天”,我们为突如其来的瘟疫而愁苦。这一年如此,“这些年”(或“多年以后”)又如何?诗人告知我们,她的“这些年”也不平静。这些年,是“把日子缝缝补补,东拼西凑”着过的:把孩子带大,把老人送走,“从青丝到白发再一次把白发染成青丝”。这些年,强忍着内心的伤痛告诉旁人:“我很好,我还行”。
当然,诗比生活更广阔、也更丰富,甚至更强大。诗人希望自己的每一行诗句“就是甩出的鞭子,拔出的剑,也是桃花源,女儿国”。宝蘭知道生活的真谛,她不轻言幸福,她以过来人的口吻说,“生活就是五味杂陈”。生活的多艰使她对此怀有警惕,她知道所有的幸福“都建立在薄冰之上”。宝蘭说过,“写诗无外乎就是人对生命、亲情和灵魂的深读”。因此读她的诗总感到亲切。她总是把人生的感悟通过平常的场景表达出它的不平常来。在她的笔下,生活不是单纯的和平面的,生活有丰富的立体的内涵,看似平静、风和日丽的生活,其背面同时可能是风雨交加。
这种彻悟之后表达出来的沧桑感,构成了我所认为的成熟的美。即使读她采风的作品亦是如此。人在旅途,青山绿水,并不是一例的好心情,她总是把自己独特的际遇融入迎面而来的画面中,这样一来,她的所见、所闻、所刻画出来的,就不是一种仅限于客观的对于景物的描写,甚至就是她的自我生命的抒发。此时,一件平常的景物因而便有了特殊的含义——或者就是极具个人性的自我抒写。这里是一件百衲衣,诗人说它如同一株病了的树,整个森林都是它沧桑的言辞”。这是“一块皱巴,正在搓软的布,提醒你,时刻准备好针线,因为总有些破洞和伤口在那”。诗人宝蘭,正是以这种“警觉”和“多虑”表现了一个深沉的人生话题。
作者的自述为我们提供了通往辨析作品内涵的路径,宝蘭说,她的诗“在灵魂的悸动中前行,铺陈为一缕缕飘在人世间的清风丽词”,诸多的情绪表达的是人到中年的感慨。由此我得知,我所感到的宝蘭诗歌的成熟美,原来就是对于复杂多变的人生的感叹和彻悟。青涩传达美感,沧桑也传达美感。举例说,此刻诗人面对一支红烛,红烛的燃烧让她想起青春的消失,而且联想奇崛:人生如一支燃烧的红烛,所有坚硬的存在,都将柔软地失去,我要紧紧地抱着你——就像抱着我们所剩无几的青春。再看《多年以后》,此诗写于疫情严重的庚子大年初二,有浓重的忧愁:我的孤独是岸,是那株单瓣的兰;不敢想,多年后还将失去什么,如果你是一道彩虹,注定会出现在我哭过的地方。
宝蘭有一组诗涉及自己的亲人,祖母,父亲,母亲,写上一代人的坎坷的命运。她给这些诗冠以“时代的记忆”的副题。祖母韩氏,生于清朝,骂过“革命党”,劳碌一生,默默死去;父亲的桃树原属地主家,有“阴谋和罪恶”的原罪,父亲每年刀砍以表“立场”的坚定,等等。关于亲娘,宝蘭写的更多:《打听娘的名字》、《我终于知道了娘的名字》、《妈妈少清》、《娘》等。娘甚至没有留下名字,娘可能就是一个影子或传说,(“有人记得你扶着墙驱赶飞上摇篮的鸡,有人说我是从你冰冷的身上被人抱开。”)她于是到处打听娘的名字。她通过这些历史的碎片,认识一个她所陌生的时代。这样,她就在人情、人性与时代之间建立了诗性的联系。
宝蘭的诗,用词简单,有的近于白描,没有刻意雕饰,也不用美丽的词语,但却感人至深,有震撼力。如她用“一碗白粥,吃出水乡江南”(《人间四月》)这样简洁的形容,来概括她在平常中的不平常的“发现”。她的写作告诉我们,真实的情感无须装饰,诗的第一要素只能是“真”。技巧从来是需要的,但不是第一,更不是唯一。有人扬言,他的工作是剥离了情感的“码字”,此乃误导。此前人们广泛认同诗是人的心灵的私语,这没错。但诗显然不能仅仅停留于纯私人的空间,诗是想象力的腾飞,从而达到更高的、更为广泛的境界。“诗歌不能只停留在展示一己之私,而是应该自然地、合乎逻辑地超越历史之悲,上升到对国家民族的大悲悯”。
前引宝蘭那些亲情诗,由亲情而人性,由人性而时代性,这就是一种腾飞。这也就是我所认为的:由己及人
2020年8月31日,于北京大学
说 茶(组诗)
宝 蘭
古树茶
在穷乡僻壤
你孤峰独影
囊中羞涩
名号却响彻大江南北
背后都是欲望
人们炫耀你的年轮
却从不在意你的沧桑
江湖路远
雨雪风霜
用苦难堆积的馥郁
成就了别人口中的壮阔
等待了多少个冬季
你总想枝繁叶茂
却又一次赤裸
百转千回的
掠取你最后一缕姿色
以爱的名义
毛 尖
清明, 是祖先传说的名字
我这一生 ,注定等不来那一场春雨
雨前是我的身份和宿命
在谷雨妹妹出生之前
我被斩断了头颅
朝供给四面八方
未成年的躯体
被100度的沸水反复冲击
活生生逼出一个伪装的青春
不符年龄的成熟
有谁知道那是我的眼泪
饱蘸生命的苦涩
既然没有依靠的故乡
也不乞求什么救世主
我将以站立的姿态赴死
绝不弯腰
绝不屈服
在大寒和酷暑之间
永生
花 茶
一朵小小的花
在旷野上
自由地生长
等待修成正果与来生
这是你芬香的使命
也是你简单的生活
一场不期而遇的温暖 甘愿降落红尘
在最好的年华
不管蜂拥而来的是欲望还是爱情
你只想在彻底枯萎之前骄傲地绽放
令英雄气短 让阴谋汗颜
以生命换取芳菲
璀璨 在短暂的夜晚
活着惊艳天地
去了香彻人间
红 茶
你一直以正统自居
骄阳似火
融贯东西
独立或牵手
没有你团结不了的味道
人们分不清你是撤退还是凯旋
你通用鲜血和战旗固守生命的底色
苦而不言
喜而不语
得失之间
你老道的不懂风情
茶界的江湖喜老爱幼
你是尴尬的中年
一生中难免总是招呼过客
你以坚强与淡然唤醒人生
在夹缝中负重前行
就因为那一抹为之骄傲的红
一品叹岁月
再品知沧桑
苦丁茶
你一直活在人们的谎言里
本可以有树的血性和伟岸
却心安理得地享受茶的荣光
在喧嚣的舞台上
你逆袭上位
混个脸熟
哪怕是以丑角出现
也许你得到了族群的仰望
也许你仍然怀念属于自己的乡愁
背负和归化你都无从选择
活着便是天条
还好你保留了祖先的姓氏
苦丁的心思
心思着苦丁
白 茶
你血统纯正
在一个善于察颜观色的年代
保持了家族的初心
清醒 正派 公道 自然
以本来面目示人
朴素的不食人间烟火
和阳光自由的结合
选择忠于爱情
和懂你的人一起慢慢变老
春天播下爱的种子
如今已遍地因果
不经意间
从清一色的白到淡淡的绿再到浅浅的黄
从枣香 药香 再到陈香
如琥珀般纯净光明
诠释了一个女人成长的一生
这是自然界对爱的馈赠
你活得真实
也真实的活着
黑 茶
小时候
我喜欢你
你也喜欢我
两个土土的在一起很般配
长大后
你因土土的出了名
我因土土的落了伍
你怪我土土的
我怪你土土的
蒙顶茶山
阳光自天外落下
每片叶子都感知着爱的重量
在你生长的秩序里
黎明与晨曦交错的那一秒
是属于嘹亮的金色
出门远行的人,该起床了
全宇宙的光彷佛都聚在这里
不断演绎另一种奥义
神秀的山,绝美的绿
修复和生长站立的尊严
不辜负任何正面的抵达
冰心的落叶
你是带着香味流放的动词
愿意与孤独者对话
你消除着人们的误解和谎言
让陈杂的灵魂不再沉入杯底
我要用最好的状态靠近你
你不仅是日子
还是我高高掬起慢慢饮下的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