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 婆 婆
赵 聪
金婆婆和我家是前后邻居,我家是前排东头第一户,金婆婆住第二排东头第一户。从我家后面厨房里就可望见金婆婆家,望见她屋前那棵春天里长满紫红色嫩芽的香椿树,妈妈羡慕死了那棵香椿树,总说我家门前也要种几棵,可一直也没种。
听妈妈说,金婆婆是丰城乡下人,金爷爷是煤矿下井工。70年井下瓦斯大爆炸,金爷爷没从井下上来。根据优抚政策,金婆婆得以将农村户口转到矿上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镇户口,唯一的儿子也顶替其父当了一名下井挖煤工。
金婆婆中年丧夫,命虽不好,但人缘更不好。前后左右邻居一提金婆婆便闻风丧胆,远远见到唯恐躲之不及,怕又莫名惹了她,又要被她骂上几个小时了,所以金婆婆没有一个朋友。

我所见到的金婆婆,大概已有五十多岁了,个子高高的,身材瘦瘦的,脸长长的,颧骨高高的,稀稀拉拉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绺,自己缝的父母装长长的,裤子短短的。那双脚似是三寸金莲,但更像四寸或五寸金莲,反正不是天足,所以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但抓起小孩来又能健步如飞,不知那双小脚是怎么做到的。妈妈说金婆婆像鲁迅笔下圆规一样的"豆腐西施",她年轻时可能曾经好看过,但现在的金婆婆却总是面目狰狞,对人总是怒目而视。

我读小学一年级时,常和同班同学陈小囡和水泵房的幺妺子三人一起上下学,一路上跳跳蹦蹦地唱着《红蜻蜓》:"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童年时候遇见你是在哪一年?提着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茵,捡到桑果放进小篮,彷佛是梦影⋯⋯"放学后也一起玩,但只要远远看见金婆婆,三人便吓得赶紧溜得远远的。小囡长得圆鼓隆冬的,十分可爱。听别的小朋友说,她是被她妈妈捡回家的,她上面有两个姐姐,但她妈妈最疼她,一没看见就"小囡小囡"地到处找。她妈妈有神经病,发作起来很吓人。
可不承想到,这么个人见人怕的金婆婆,我和她竟然成了好朋友,不是之一,是唯一。

那年夏天放暑假,天特别热,太阳似一轮火球蒸烤着大地。中午大人们都在家睡午觉,孩子们是不睡午觉的,于是一起聚到东边的水泵房玩耍。水泵房单独一处,中间隔着一道山脊,家属区全在山脊之西。山脊原本是一条宽约十米的可通汽车的马路,是连接南面大马路的一条大通道。可是这山脊通道越来越窄,现在只能并排走两个人了。原因是山脊被不断蚕食,开出了一大片新地,种上了红薯、玉米和高粱,並延伸至水泵房,这便是金婆婆开出来的。山脊上路窄了,自行车也不能骑了,大家只能既不敢怒也不敢言。话说这帮孩子,包括我和小囡, 常去水泵房玩有诸多原因:水泵房水多,可对着水龙头喝水,还可洗澡冲凉;水泵房有几棵大泡桐树,枝叶繁茂,像把太阳伞,待在下面凉快极了;再就是水泵房邹师傅家小孩多,一家有十个小孩,三男七女,女孩的名字都带弟字,什么招弟、跟弟、带弟、来弟….…第十个便是我的同班同学么妹子。这天中午,大家便或坐在石头上,或爬上树,百无聊赖地七嘴八舌地胡扯。谁家的西红柿结了小果果了,谁家的菜瓜长得有巴掌大啦,谁家的小西瓜被偷啦……说得大家口水直流,喉咙冒烟。小虎子是孩儿王,眼睛滴溜溜的,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从树上跳下来说,"不玩了!不玩了!去金婆婆地里拔几根高粱杆子吃!"说完便指挥大家,指派我去山脊上放哨,小囡原地待命,其他人去地里偷高粱杆,速战速决,战后赶紧返回水泵房。我于是爬上山脊,他们迅速往金婆婆的高粱地里冲。说时迟 那时快,就在大家开始动手拔高粱杆的时候,金婆婆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突然冲上了山脊,大声一吼:"你们这些兔崽子反了!敢偷老娘的高粱杆子!"小虎子一伙闻声立马作鸟兽散,一下子没了人影。只有我还站在山脊上,被金婆婆抓了个正着。金婆婆于是开始了她的天骂,用的是丰城土话,一边骂,一边哭,一边捶腿顿脚,声音宏亮,像唱歌似的,音拖得很长很长,十里八乡都能听到。大概意思是,我好苦命啊!没有了男人,连娃娃都敢欺负我啊!这些兔崽子没家教,断子绝孙……。骂累了,她便在地里找了一棵矮高粱杆子,折一截她自己吃,另一截给我吃。于是躲在各家的人便看到这奇特的一幕:高个金婆婆和小小个的我坐在山脊上,一块啃高粱杆子。热得半死的我,觉得这高粱杆子真的好甜好甜吔!啃完后,金婆婆把我这个人质放了,她撩起长衣襟角擦擦嘴巴,又开始第二轮的天骂。对于我毫发未损地平安抵家,大家都觉得是个奇迹,也让急坏了的妈妈惊喜不已,连那两岁多的小妹妹也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几天后的一件事让我和金婆婆走得更近了。
那天下午,几个小朋友来家里叫我出去玩,讨厌的小妹妹也吵着要一起去,没办法我便答应了,並向妈妈保证带好她。大家在田梗上跑跑跳跳,回家时抄近路经过一条小溪,上面架着一根铁管,于是一个一个伸开双臂小心翼翼地从铁管上走过去。最后轮到小妹妹了,她不敢挪步,于是小溪这边的我们便一起叫:"加油!别怕!加油!别怕!"小妹便在加油声中走上了铁管,东倒西歪地走了两步,扑通一声人掉小溪里了,大家惊谎失措地不敢下水捞人,我急忙跑回家,边跑边叫:"小妹掉水里了!"爸爸妈妈急忙跟着我一起跑到小溪边,爸爸下到臭水沟里抱起了小妹。回家路上,妈妈气得一直凶我:"有你这样带妹妹的吗?回家再收拾你!"一回家,妈妈就把高脚大红漆脚盆搬到院子里,倒满热水,将小妹的臭哄哄的衣服全脱了,人放在盆里用香皂拼命擦洗。我站一旁,也帮不上忙,妈妈边给小妹洗头洗澡,一边数落我:"你好好听着,等下就收拾你!"我知道妈妈收拾人时下手很狠的,于是不等她收拾完小妹,便飞也似地逃跑了……

我和妈妈及小妹在家门口。就是这个小妹掉到小沟里,让我躲到金婆婆家里,並和金婆婆成了朋友。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妈妈不见我回家,便站在门口叫了我几声,不见回应,又跑去几个小朋友家找我,也不见,这下爸爸妈妈都急了,于是走上山脊,沿着山脊小路一路喊:小颖快回家吧!妈妈不打你了!后面山里有狼的,赶紧回家吃饭吧……
我听到了爸爸妈妈还有小虎子妈妈、小凤爸爸的呼喊声。其实我没跑远,也不敢跑远,就躲在我家厨房后面的草丛里,被站在门口看热闹的金婆婆看见了,忙向我招招手,我赶紧猫着身子闪进了她家,她赶紧把门关了。我坐在她家小凳上,喘着粗气,吓得小脸发白。金婆婆安慰我:"不怕,不怕!我家最安全!来,我们两个来玩抽乌龟!"她拿出一副扑克牌,先各人拿7张,抽到同样的就放在一边,最后落单的人就输了。我无心玩牌,外面的呼喊声越来越远,爸爸妈妈喊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那带着哭声的呼唤声揪着我的心,我几次要回家,金婆婆都不让:"没事没事!这样你妈妈以后再也不敢打你了!"于是继续玩牌。八点多钟,金婆婆家门开了,我吓一大跳,以为妈妈冲进来了,赶紧躲到金婆婆背后的长衫里面,还好,是金婆婆儿子金叔叔下中班回家了,他的脸黑得像木炭似的,穿着一身发着油光的破烂工作服,看也不看我,径直去后面換衣服去了。桌上的晚餐早已准备好,用菜罩子罩着,摆放着两只饭碗两双筷子。金婆婆忙拉着我的手说:"我送你回家!你妈妈不敢打你的。"走出她家门,金婆婆就大声不停地嚷着:"小颖回来了!你们别找了!"金婆婆把我送回家后,急忙回家招呼儿子吃晚饭了。
我战战兢兢地回到家,爸爸妈妈及阿姨们也都听到金婆婆的喊声跑回来了。妈妈见到我,哭着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回来就好,没事就好!你把妈妈急死了,妈妈以后再不打你了……"我也哭了,"妈妈!我以后再也不跑啦……"

这以后啊,金婆婆只要是做好晚饭等儿子下中班回家前,都会向我招招手,把我招到她家去玩扑克牌,菜照例摆在桌上。在她家,我发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真实的金婆婆,和霭可亲,赢了牌便开怀大笑,"哈哈,我赢了,你是乌龟了!"当了乌龟便垂头丧气,"不行,再来一盘!"为了让金婆婆开心,有时我故意将牌放低来让她偷看到。她还要我唱红蜻蜓给她听,看她那副陶醉的样子,一定是想起她儿时捉红蜻蜓的情景了!我喜欢看她大笑的样子,因为她平时根本不笑。玩到七点多时,金婆婆便心神不定起来,一会儿便起身出门往马路上张望,我知道她在等金叔叔。照例,金叔叔一开门进屋,我便马上出门回家。妈妈也渐渐习惯了我和金婆婆的交往。
在九月开学季到来的一周前,发生了一件让大家十分悲伤的事情,聪明可爱的小囡死了!
那天下午三点多,大家都慵懒地躲在家里玩。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叫:"不好了!后面小水塘出人命了!"大人小孩闻声都出来往后面小水塘跑。跑到那儿一看,只见小囡妈妈一个人站在小水塘旁边,小囡整个脸扒在泥巴里,身子全在外面。这小水塘水很浅很浅,是淹不死人的。小囡妈妈疼爱地对小囡说:"囡囡,你喜欢玩水,就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吧!妈妈看着你玩,你玩够了,妈妈带你回家吃晚饭!"大家远远地站在她身后,都不敢靠近她。来的人越来越多,我流着泪想往前看看小囡,妈妈将我搂在怀里,不让我上前。这时,突然有人冲开人群,直奔水塘边,口里狂叫着:"你们站着干什么?还不过去救人?赶紧送医院抢救啊!"原来是金婆婆!她冲到水塘边,抱起小囡就往回跑,大家马上让出一条路,跟在金婆婆后面跑。金婆婆一摇一摆地跑得特别快,妈妈也飞跑过去抡过小囡接着跑。这时,小囡的爸爸和两个姐姐哭喊着赶来了,她爸爸接过小囡,拼命地往医院跑,小囡的大姐也跟着跑,小姐姐留下来把茫然无知的妈妈领回了家……
此时,只见众人又往回跑,原来金婆婆因跑得太快,气接不上倒在了地上。妈妈和几个阿姨忙上前轻轻将她扶着坐起来,又抚胸又捶背地让她平静下来,抚慰了一阵后又扶她站了起来,送金婆婆回家,我在前面带路。到家后,扶她坐下,倒水给她喝。金婆婆喝了几口水后,气才缓了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那个砍千刀的神经病不得好死!非杀了她不可!可怜的小囡啊!你死得好惨啊……"大家千安慰万安抚着伤心欲绝的金婆婆。突然,金婆婆猛一抬头望向墙上的钟,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唉呀妈呀!都六点多了,我要给儿子做饭了!"妈妈忙说:"金婆婆你行吗?我来替你做吧!""不用不用,儿子只吃我做的饭菜!你们也都回家吧!只是小颖留下来陪我就行了。"于是系上围裙进厨房做饭去了。妈妈叮嘱我等金叔叔回家后才能走,大人们这才走了。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派上大用场了,但就是想哭,因为囡囡……
此后的日子里,大家见到金婆婆也不再刻意躲避她了,孩子们也不再觑觎金婆婆的那片长满红薯、玉米、高梁的一亩三分地了。好久好久也没听到金婆婆的天骂了。
秋季开学第一天,我和住在水泵房的么妹子两人一起上学,原来的三人变了两人。两人都不说话,也不唱红蜻蜓了,只是默默地走向学校。

下午放学回家时,远远地便看见金婆婆站在山脊路口,我知道她在等我,我飞跑到她面前,听她小声地说了一句:"写完作业到我家来!""好咧!"我大声地回答她。
于是,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时,都有个人在路口等着我,她就是我的朋友,金婆婆。
2022年4月7日写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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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聪,祖籍江苏连云港,现住江西南昌。从事教育工作多年,后任省级出版部门编辑十余年,高级职称。曾在国家级及省级报刊上发表论文40余篇、文学作品3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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