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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睡眠日
——悼扎加耶夫斯基
在世界睡眠日，
“睡觉是一次死亡的演习。”
一篇科普文告诉我，
“死亡又未尝不是一首长诗的一行。”
我接著想。因为那天
同时是世界诗歌日，
我获邀为一些我看不见的外国
爱诗者朗读我广东话发音的诗，
在Zoom上——
我如果睡著，那就是在动物园里。
第一个朗诵的是熊，俄罗斯人熟悉的动物
接著朗诵的有夜莺、土狼、花豹和老鲑鱼
最后是我
以一条响尾蛇的存在游过它们
发出它们都听不懂的声音。
当我醒来。
诗人已收拾好他的皮箱
诗人已收拾好带冰刀的溜冰鞋
以及他在一世纪严冬的冰面上
刨出的冰花。
而世上的人仍在阴阳交替的星轨上沉睡
——正如他所愿。
他说：“孩子，
回去吧，趁人们还在做梦。”
他终于离开他的波兰
那个我始终向往而未能踏足的国度
那个被东西方同样蹂躏的夜之湖
现在静极了，
天鹅，这只迥异于动物园里所有动物的存在
用羽尖接住了不存在的曙光。
2021.3.23.
出死入生赋
——悼太鲁阁号车难受难者
他们不会在儿童节复活
他们不会在清明节复活
他们不会在复活节成为游魂或者顽童
他们只会在山海的缝隙错裂之处默默缝合
这同一日的意义飘渺的暗合
于是这些回不去家的人终于举手为簷
为生者遮挡雨水；这些
梦不见渡船的人终于接风为帆
裹起生者的咆哮；静
他们把近击打出远——一连串的扁石跳跃水面
东不可能是西，当他们向东，东就是东面野马扬鬃向西
死不可能是生，当他们入死，死就是生之奔命稍早抵垒
当哭声仍然在云间抛物线未落下。
诗不可能是摇篮曲
诗是摇篮，是松枝扫帚，是拒绝手指探寻的钉痕。
2021.4.4.（是日同时是儿童节、清明节及复活节）
喜雨
它先好好洗自己
我骨清澈
来往的矿脉一目了然
再来洗城市和乡郊
竹子和钢铁
洗我的十指筑的巢
它洗所有的鸟
尤其鸟的鸣叫
让人学习风如何敛羽
然后吹奏
喜悦会等待我们的
喜悦等待一切愿意等待的
用趾爪紧紧抓住细枝的人民
看我的喙
穿过渐渐亮起来的
雨的袈裟，亿万默颂的微尘
2021.5.29.
父亲，我在那满天星斗下睡著了吗
父亲，我在那满天星斗下睡著了吗
三十多年前，是否和今夜一样？
当异国的电波掠过天台上的凉席
那些暴雨是否像鲜花一样贯穿我的胸膛
最小的树也在牵手台风的末梢
而蟑螂们天然知道避开我的阴影
在死亡前夕狂奔
那少年巡游在那些演义的片段，像鱼龙浮沉
于明晨的戈剑
父亲，你还能在五浔深的海水中打捞我吗？
当你的远洋货轮空空，不再承载所谓的命运
你能否掬起我如虹散落的鳞片？
2021.7.22.
答故人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我可以拥抱你
假如促席略大于宇宙
略小于，你的宽袖
死亡的长度
在它开始时就被消除
石墓中止时间
置换给我们另一个空间
我诉诸理性
以烧纸变化出薄酒
但树影、月的寒气
在本夜更浓
你完成了你的时代
不过是洪水前的一声嘬啸
收敛它的是梦（为远别）
是未墨的书（被催成）
是不停流泻的沙堡。吾友
我的血亲、我的流星追逐
当你洗犁我能感觉这锐利是安慰
击向空钟
当你卜水我能感觉这枯旱是安慰
挹挽丝纶千浔
我称呼你现在的名字为鬼
鬼就是我未来的御风
归来在他面前
踞行三步
说平生
未央的欢愉、永灿的露
2021.8.22
追赠故友胡续冬
母语（组诗选）
泰文辞典
我不认识泰文
就像我不认识一个泰国诗人
也没读过一本泰国的小说
可是我熟悉这些盾牌和水砲
熟悉那些呼喊与蒸发的雨
熟悉这些血肉碰撞的火星
我甚至也曾转生那个僧侣的瘦身
当他在道路与车轮之间嵌进自己
凿进枪管里就像一个个铅字
我不知道泰国有没有过铅字
但它一定有油墨和造纸术
就像它一定有焚书坑儒的皇帝
酒池肉林的皇帝
也不乏组成一本书的其他修辞：
人云亦云的、拙劣的、模糊的
我知道一本书阖上的地方
必然有另一本书被打开
直到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本辞典
写著你我的原文
你我的释义
每一笔都如此清晰
2020.10.16.
缅甸文辞典
从一个晚上开始它突然
打不开了
就像人类的自由史上
无数个突然的夜晚
无数人被非人销声
但没有匿迹
这些血，是最顽固的印刷术
一小圈一小圈的滴落
永远有缺口
永远在拥抱
让我想起这世界上最梦幻的文字
肥皂泡一样的缅甸文
永远在破灭
永远在滋生
当它书写疼痛、不屈和怀念的时候
它和全世界所有的文字是一样的
传诵于鱼、奴隶、猎人和未亡人之口
不需要翻译
我们吞下，用肝胆保留
2021.3.20.
乌克兰文辞典
无法改编的是死亡
无法在幸存者的数目上多加一人
无法令歌剧院重新彩排
无法令母婴医院回到
第一声呼吸的强壮
然而却可以无损于翻译
从乌克兰文翻译成英文、法文、日文
甚至最暧昧的中文，但除了俄文
——这近邻
这近邻已经像斯普尼克卫星一样放逐于黑暗
我听见他们在普京演说的时候呐喊
却听不清是在叫“停止战争”还是
“俄罗斯万岁”
我翻开我心中的乌克兰文辞典
我要指给他们看敖德萨、基辅、第聂伯河⋯⋯
这些词汇也曾经是你们大口呼吸的悲伤的一部分
把它们像雪一样含在嘴里吧
感受母乳里沸腾的星系
炽热无比的再生
2022.3.19.
毋语日
母语日
你的母亲永远说著宾语
因为你父亲说了主语
你的母亲在一个谓语遍布的家里
失语
母语日
你的母亲说话总是像风断续、破碎
因为你父亲敲掉了她的牙齿
你的母亲的呻吟被说成
疯语
母语日
你的母亲和她的姐妹被摀住嘴
因为你父亲的国是祖父国
你母亲的母亲不可能
把她领回
母语日
你的母亲只有夜没有日
你的母语如难产的母鱼
在水中剩下带血的卵
代替了星子，渐渐喑哑下去
2022.2.21.国际母语日
上海话辞典
没有什么大白
只有白相人和拆白党
也别说什么男羊女羊
两脚羊，邪气恐慌
只有1950年的小赤佬
在外白渡桥摇啊摇
他她它（不是渠）
阿乌卵冒充金刚钻
污搞百叶结
烂煳三鲜汤
只有1989年的小赤佬啊
三缄其口
吾老喜欢
侬，侬本寡情
住在亭子间编他的孤岛志
编什么作家书简、姘头来鸿
对勿起，现在啥辰光？
只不过是掼浪头、解山河
雷响霍闪做一些啋咚哩啋
吞金柔腹中
死亡是一粒大白
兔糖
2022.5.4.
廖伟棠，诗人、作家、摄影家， 1975年出生于广东，后移居香港，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香港中文文学奖、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及香港文学双年奖等，香港艺术发展奖2012年年度作家。
曾于中港台出版诗集《野蛮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语》、《春盏》、《后觉书》、《半夜待雪喊我》等十余种，散文集《衣锦夜行》、《波希米亚香港》、《寻找仓央嘉措》、《我偏爱读诗的荒谬》，小说集《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等。译作包括仓央嘉措诗选、李欧纳.柯恩诗集《焰》和鲍勃迪伦歌词全集（合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