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
我坐在火盆前凝视远方
远方的图景因炙烤而颤抖
我想告诉你,我所经历的见闻
那日火光冲天
脚下的大地一边旋转,一边燃烧
所有的声音都炽热无比
太阳落下的噼啪声,野兽粗重的呼吸
还有我身体,轻微的战栗
族人砍断了向日葵的头颅
汁液像经血汩汩流淌
斧柄渗透甜腥,刀片品尝自己的锋利
我们的大迁徙始于瘟疫希
冀远方,因此负重前进
农舍、瓦罐、断腿的老人
带不走的,只有拼命燃烧,燃烧……
自上路那天起,我的心就停止生长
关进小小的暗室里,看
夺食、争执、双人舞一样的打架
互相撕开对方的双颚,牙齿啃咬掌心
所以,我写一首诗,请你看见
它被刻在乌龟的脊背上
随沉默的爬行而递归
如果人间不可信
就不必赞颂日光的全能
总有一天,火焰将打湿我与你的
无差别的身体
有什么东西,比铁更坚硬
或者,我也不必再等
怀抱疼痛的诚实进入睡眠
就让我的血型,成为我的墓志铭
昆虫记
每天一睁眼就看到密密麻麻的恶
它们首尾相接,寄生在人的视线
盲区,在天地静下来的时候繁衍。
就像密恐的人遇到筛子状的蜂窝
你的眼睛不能承受地闭上,你已
不能承受,所有悲伤的记忆洄游,
流泪似乎变得很轻易,使你成为
一颗坏掉的水果,碰一碰就淌出
脓液。没有形体的罪从来就无法
对抗,你知道的,结局早已判定。
那恶在你体内结下坚硬透明的壳,
令思考成为一种痛苦,想法深深
将人溺死。在这不断累积并反复
无穷的境遇中,很难说幻想不会
让人感到幸福,变形的世界里你
狠狠将它们踩在脚下,站在高处
喘气,像劫后余生一样大口喘气。
你的病痊愈了,逐渐可以笑出来
领受过昆虫横行的风暴,私人而
短浅的快乐值得珍惜,多么简单
的公理,不必承受第一百次钝击
终于你患上洁癖,消毒水不离手。
俄罗斯沐浴露
我有一瓶来自俄罗斯的沐浴露
名字叫做"DOLCE MILK"
水蜜桃味的,很好闻
浴室里,它能揉出粉色泡沫
让头顶的水流
变成芬芳的瀑布
它与真的蜜桃一样甜
深吸一口气息,我想起刚刚
新闻中,基辅布查镇街头
涂着红色甲油的女性
她的指甲颜色与外套很搭
平时也会喜欢,闻起来
香甜的东西吗?
她倒下的那刻,购物袋里是否
也有水蜜桃味的沐浴露?
空气变得滑而湿润
我闭上眼,逃离与雾的对峙
在还未解封的上海
来自俄罗斯的清洗液,与一位
洗着澡,忽然流下泪的女性
多像个糟糕的隐喻
我有一瓶来自俄罗斯的沐浴露
它能否洗净2022年
所有荒诞的污垢?
打工组幕
1
我们不得不踏入同一条河流
迎接工作命定的殖民
把所有的热情
奉献给颈骨与背骨的增生
窗外黑暗深一度,周日正排放它的废液
明天将在,渐变色的表演中诞出
2
红绿灯下,斑马线旁
一茬茬人群,是城市中特有的作物
我猜他们的学名,叫做
“避日葵”,不然为什么
出太阳时,都在低头看手机
3
坐地铁,在兽的腹腔内
周身沾满名叫焦虑的酶
敲一敲平滑的内壁,反正
不会比脑袋疼。到站,被反刍
匆匆赶去大剧院
4
看,红丝绒布已经被拉开
从左至右有三个声部
左边的Lisa、Harry、May
带领一只西洋和声:
“稍等文案我再check一下”
“明天pre要准备好哦”
旋律组成员正坐中心有
序收发邮件,制造
叮叮咚咚的提示音
最右边,打击乐背景组
word女工们敲击键盘
纺出细密的哒哒声响
什么,没看到指挥?
指挥是胖肚子的幽灵善用分身术
正趴在每台电脑前窥探
5
一旦接受召唤,成为美的甲方
就不自觉在脑海中,一泻万里
凌晨两点零五分,逼停
身体里的雨,念头像无轨电车
自由滑行。拿去吧
我所有的睡眠,用来置换一次
自我意识的表演
现实的系统用进废退
猛地一回头,你我都进化为
时代细小的阑尾
游思南书局诗歌店
我想有时候,我们的确生活在海里
不然,走进教堂模样的书局
就不会同时怀揣,水样的呼吸
海草丰沛,簇拥着我们向北
一路轻轻摇摆、漫游
你停下来,观察草籽的结出
它们以觉知拓展自身的壳
在今天,或者某天,把头探出水面
生活就在耳侧,咕咚流淌
也许所有群体的姓名,终究会变得
散淡、模糊,但偶有
来自岸上的强光,照进我们灵魂深处
摁动词语快门,将它清晰留存
是的,在海里,表达像浮力一样天然
我们悬空,但不至于失重
蝴蝶
垂在手边是往返的梦境
光与尘,导入睡眠修筑的幻象
你与蝴蝶产生,难以言述的殊遇
靠得那么近,屏住了呼吸
就像踏入森林观察,一只老虎的斑纹
悬停于睫上她抖落水滴,张嘴却
无法叫喊,声带早已遗失在
三叠纪晚期。无声消解了梦游阻力
时辰由她沉默更新:今日采集
花蜜、鱼子酱,搭配音符垂坠的果实
有时她会携带小部分春天
突围,有时大跳摇摆舞,轻盈
舒展你厚厚的积郁,原来脆弱不过是
你投射了部分自己,事实上
洋流季风尽在她,拢翅间穿行
也热衷于自比庄周,轻微托举起
现实二象性。又穿刺了更深一层梦境是么
你着了她的荧光道,迷雾之中
只有蝴蝶才是真实
没有一只蝴蝶能够拒绝潮湿
电闪雷鸣是她的节庆
越靠近,越能施展出最温柔的暴力
听——蝴蝶在雨中叫喊,透明撞击透明
草木震颤,花朵哆嗦着凋零
你心头陷落,却无法分辨
这是悲歌或喜鸣。一只蝴蝶让混沌消音
在半梦半醒间,你
退回到分叉的小径,那时
与蝴蝶产生,海啸般的殊遇
“最深的秘密消失最迅疾
再不会有更多关乎季风的图景”
又或许是,你不该握住这一只
身体像一座沙丘
身体像一座沙丘
白色被褥洋流般环绕
周末的夜晚,我们一起
在床上漂流
黑暗中,耸起的眉骨
形成缓坡。睫毛轻颤时
阴影像灰雁,掠过脸颊
其实,你的存在本身
让我时时讶异
富有弹性的皮肤下,到底
包裹着怎样的灵魂?
拥有使我,哭笑自如的魔力
无意间,我们对望
我看到你深沉的、深沉的
眼睛,水波流动
这是沙丘上
从未有过的宁静
在湖边
卸下一小块凝固的时间送给你
上面有贝壳螺旋的纹路
这处海洋的缩写,已被
多数人拓印,但少有人关照
原野近旁的湖泽
当我只身前往时,仅凭
一种蕨类的韧性
靠近,直至风声将我们
打开又合起
(水中温习你的投影
零碎如迷途的森林)
湖边的间隔年,种下石榴石
玫瑰、脉冲星,闪电一再飘零
若能够彼此照亮
就不需要,波纹分明
(水中弥散你的音讯
甘美如谎言的词句)
花瓣迷人的曲率,对应
月亮圆缺的谱系
而你的目光隶属落日
那样的光线里,我
是如此安静
就像小雪无声降临
当代互联网寓言
女孩涮洗过晨昏线
从带露水的篮里,摘下自己的样子
今日风帆高悬,自我坦露的指标定量贩售
地上无酒,蛛网允许真实藏匿其中
在闲置的午后闻见人群之腥
暗喻下的身体,沉入唤作本能的塘底
谁不想拥有海藻状的深意
星尘般的迷群,凝成堡垒森严的壁
自天空的边界消失后
人总是低头练习着被规训
练习在深邃的夜晚
去想长的无意义,短的无喘息
若按八十年代的脾性
跑着去挣脱每张赞成票
追逐景观世界里,喉咙最疼的兽:
我是我冒名的双手,自动自发的迷宫
没有握住语言,也不预留出口
只等永昼再次挂满夜的钟
那时候,他们的花确实在路上
拔罐
像一个隐藏情绪的次要观点
上演变形记,在大楼深处
褪去衣衫,呈现光板豹子的形态
胸腔着地,等待人造瓢虫圆斑
酱紫色的果实紧实饱满
秋天风干,展出于身体展览馆
这些限时的印章加盖背部
汇入人潮时,开始怀揣
某种秘而不宣的快乐
日出前,我们仍有时间
做个浪费自身的慷慨之人
正如果实边缘柔软的凸起
成为待译的电码,仿佛一种瘙痒
让人无法抑制地
一碰再碰
关于公允
想要撕开世界坚硬的外壳
露出内里脆弱的质地
在无数个夜晚
像孩子一样
攥紧拳头却两手空空
看啊,窗外树木凋零
星星在忽明忽灭
总有一些伟大的原因吧
就像无名海域的潮汐
总会因为什么而喧哗吧
而我只能不停地掏出身体里的暗
用来对抗某种下坠
三角形
Now I start wasting tomorrow
to celebrate my sorrow 'till the flames fray out.
——Hailing Drums
三角形。鼓、吉他与贝斯
音量震出,体内埋伏着的果核
这敞开式的疼痛,缠绕于
双足间。我们敲击着三角铁
走进浓稠夜色里
奶白色雾气悬在,巨大的
木棉树梢头。光以锐边划开
一个个摇摆的谎,形态致密的谎
闭眼,无数闪亮的飞虫
从眼睑内掠过。鼓点编织欢鸣
混沌是多么晓畅
可我无法像河流,路见森林
依旧如常奔涌,也无法抑制盈满时
想要速朽的冲动。像火
不断离开自己,灼灼向他处
因为还是会感到疼痛
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将闭口不谈
永恒与超越,只互相点头
致以三角金属礼。那些节律
与腰肢,腰肢催熟的浆果
令人唇齿夹生,却不能够再看
罐头极光
出租间、电梯间、格子间,生活的罐头被依次切割。
必须让通胀作为一种工作技巧
即使黑白公文致盲,仍愿
众筹色彩,交付整片北极光
绝句
你初醒,为春天预调果酒,酶的香气扩散出
高八度的眩晕。我奢求什么,一场未下就
开始消融的雪。黄昏时分,车列在雨中小幅蠕动
我们之间,沉默如刚抽出的嫩枝,短促、新颖
类地观察
渐渐地,除了公理之果
不再认可情绪淌出的支流
这种作风不是垂钓者,更像
带镰刀的人,蹲在街角企盼收割
冬季的空气口味单一,强劲的薄荷味让人
轻易萌生出,对于世界的退意
据报道显示,目前世上有四台类太阳望远镜
“银河系的主体内,发现50颗奇怪的恒星
它们本不该在那里”
正确的位移成为腔调,而反派的声浪关乎雷达
每一日,我都如诗篇般缓慢死去
正如我曾野心勃勃、指涉清晰地生活
准备好的时候就闭上双眼
有颗巨大的恒星,等在路的尽头
孤星
他们说你周身肿胀
碾过的路连风也喑哑
只有我被你的冷芒灼伤
低声汹涌着移不开的眼
你是拿着火把突围的兵
拒绝消融的热带积雪
绕梁四日不肯潜逃的孤鸣
我可否将你如天神般崇拜
摸索空洞的腹腔
献祭一枚饱满的浆果
——让我长出两颗胃吧
一颗烹煮麦粒,一颗吞咽死亡
解码
你走来,携带一座森林的电码
老虎的气息与植株混合,在大地上蒸腾
所有的风朝我窃窃私语,所有的花
都是指向你的,暧昧符号
破译时,心跳拉来闪电做脚注
你带我去云杉梢头,看
反向的海,云朵白得近似盲
原来眼神相触时,攥着的词
会从指缝漏出青苔
掌纹试探解锁你的谜
当你微笑时,更显沉默
我捕捉所有信号,装进草编的挎包
当我乘坐乌云电梯,敲开
答案的大门,发现你已将电码森林
重构为,一座轻燃暖意的小花园
章雪霏:毕业于浙大新闻与传播学系,现居上海。作品散见于网络和大赛,个人公众号:春日见雪。写诗是一种自我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