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二章(散文)
刘云
北京过客
北海一带,是北京最安静的地方。没有高大的建筑,所有建筑都没有树高。从飞机上看,北京是彩色的,也是灰色的,只有北海是个绿心。建筑都在树下,胡同也在树下。有些胡同第一眼看不到,需要绕过树了,才看见这里隐着一条胡同。在北京要看胡同,就到北海去,完整,历史有名的胡同都在那里。
所有北京的历史陈迹,都被商业化了。胡同也不幸免。胡同甚至成了北京地标式的商业模式。高楼大厦吓不到外省人,最高的楼也不在北京。王府井、西四,这些都算不上什么。讲起胡同,只是北京的响亮。到北京观光的人,当然要去看看胡同。就像到了上海,必要去看看残存的弄堂、石库门的房子。旧的影子才吸引人。
胡同原本是北京安静的代名,现在当然已没有安静的处所。来的人,还是要去走走,拥挤的路人,或许并无明确的目的,就是随意地走走,仿佛只有这样,才算来过北京了。走胡同,或坐着人力车游胡同,一家一家地看大宅院,看历史纪念地,一路响铃中,品的是北京的旧味道,胡同味,依稀的下水道味。真正的老北京味,就是胰子水味,粪车的味。
老北京早已消逝。刻意保留下来的,只是老北京的一个符号,真正的老北京人并不认同。他们记忆中的皇城根儿,茶馆,八大胡同,城隍庙,大栅栏,全聚德,全不是早年的那个味道,只是符号。这样的符号,不是给北京人保留的,是给来北京观光的勿勿过客保留的。老北京人知道什么地儿的味道最正,在还未拆完的大杂院里,可那里观光客很难得见。
早晨六七点钟光景,在北海晨练的,是北京人。观察他们,可以一眼清,他们漫步行走,或三五成群踢踺子,抖空竹,遛鸟,手里擎个小收音机听京剧,面对湖水练剑,吊嗓子。他们的神色热烈而又安详,路过的外省看他们,像看北京的风景,他们不看外省人,他们玩自己的玩艺儿。他们说话一口京油子,有煎饼果子味,有小胡同旧墙砖味儿。北京城里是中国普通话的大汇聚,天南地北的人,到了这儿,都把家乡土话藏起来了,怎么着都要撇一口京腔儿,但一听就是外省人。
老北京人除了行止口音好认,在穿着上也好认。那些穿着光鲜的,差不多不是北京人。在北海这样的地界儿看人,老北京人穿着随意,就像在家里,松松垮垮,让人总会想到老布衫子上去。北京是北京人的家,他们在家里可不就是随意着来嘛。外省人是开服装展来了,显着土豪气。
外省人一路走着,是为观风景的。那些用手机照这照那的,不用问,就是外省人。中国人中心意识强,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全国人民都有一个情结,怎么着也得到北京来看一看,好像一生不到北京,就是人生中一个缺憾。新鲜的玩艺儿要看,这些都与北京奥运有关,那些稀奇的建筑,也只能放在北京才有趣,放在别的城市,就山寨了。鸟巢、水立方、国家大剧院,这些圆滑的建筑,在其它城市还真就建不起来。天安广场要看,看升旗,在清晨的风中,仰着脖子看五星红旗升上霞空,在义勇军进行曲中感动得泪花花打转。最好的爱国教育就是在天安门广场,在这个广场上,才感到中国伟大,做中国人自豪。
早晨在西安门大街那些小胡同小街道上,可以吃到正宗的北京早点。外省人对北京或许并无多少了解。就早点而言,不外煎饼果子茶叶蛋,再就是庆丰包子。吃过庆丰包子的,也并不觉得有多么好吃,只是吃名气,外省人到处找庆丰包子,庆丰包子在北京城可不止一家,哪一家是习大大光临过的?反正所有的庆丰包子铺都会告诉外省客人,他们的是正宗的。
然后是北京烤鸭罢。烤鸭到处都有,随便一个小门脸,都敢打着正宗北京烤鸭的招牌。外省人认正宗,认全聚德。挺好的,全聚德的烤鸭店开到北海边的地下二层了,一个大门脸进去,然后就向地下走,地下两层大堂,都是来吃烤鸭的,人多,还排队。我是吃不出什么正宗北京烤鸭的,反正在西安吃与在北京吃,一个味,不是什么很对口味的那种味,就是那么一吃罢。
想起二十多年前,在红庙那边住过半年,晚上饿了去路边吃小酒馆,就着酱豆腐、生白菜醮酱喝小二,有时要一盘小水红萝卜醮酱,有时要一盘盐煮花生米,奢侈的时候,就要一个炒腰花,或鱼香肉丝。五块一瓶的小二喝过,两块五一瓶的小二也喝过,价钱不同,我喝着味道倒是一样的。喝着小二酒,就着北京酱味的小菜,也学着北京人掰一瓣两瓣生大蒜在嘴里嚼得咕咕响,蛮爽气,开胃口。
二十多年过去了,感觉那真是老北京的吃法,一馆子里都是老北京人,他们都是勿勿下班往家赶,五行八门的下层人,数着兜里的零钱,路上喝一个两个小二解乏。开馆子的也是北京人,差不多就是这馆子的老主家儿,小馆子也差不多就是过去临街的自家宅子改的,张扬着老北京人特有的麻利和热情。一馆子的吃客,把食物嚼得脆声响,神情中都透着灰尘味十足的朴素和安然。
除了看和吃,相声也是要听一听的。赶不上郭德钢的相声,就委屈到前门的老舍茶馆听一回。老舍名气大,相声不咋的。四五轮上场说的,也像走过场,纯粹完成任务,说的不痛不痒,连掌声都懒得要。他们知道这些来听的,都是外省人,图的是到此一听,吃过老舍茶馆的茶了,听过北京名角的相声了,听好听孬都一样。反正票钱是不退的。也觉着奇怪了,相声这玩艺儿,是老北京的最爱,就像他们的煎饼果子、豆汁、炒肝,可真正花钱来听的,差不多都是外省人。没了外省人捧场,这相声还咋说?
故宫去过了,长城去过了,颐和园去过了,天坛去过了,想得起来的几个老地界也去过,十三陵也去过了。都是人多。看什么都是看人。外省人看外省人。把钱扔在那些花花绿绿的旅游纪念品摊和小吃摊上,外省人的钱,真好挣。想想二十年前记忆的野风野趣的圆明园该是安静的罢,去重走一圈,还是个人多。
二十年前的圆明园还是荒径野水废墟,透着历史的苍凉,看一回能想多少年的事。眼下的园子,什么都圈起来让你看,看什么呢?历史,历史是冰冷的残断石,被展在那儿收钱。看水,水改造成大湖了,湖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叫人玄想翻腾的往事。还是看人,看全国各地的人。然后累得坐园子里的电瓶车回返,给钱。
到红庙那边去走一走,什么都找不见了,街市只落下个整齐。想找个旧式的馆子,再喝一回小二,这样的馆子倒有,就是没有酱醮生白菜小水红萝卜,盐煮花生大抵也是没有的,菜码都很花哨,价格也不客气。二十年前如我一般,用小二解乏的人见不到了,满座都是到北京的观光客,一看一听都知道,他们的普通话在哪儿搁着。
北京什么都在变,变得不再新鲜,变得叫人看一回,记不下多少回味。大抵还是小二变的不多。早年在北京,养下个瞎口味,那就是喝酒很认二锅头。并非全中国最好的酒,论品,最高也只算是个知府命,五六品充其量,但这是老北京历史变迁中留下不多的正品。小二是北京二锅头中最下品的,应当算是老北京人中吃个炸酱面都当待客的主儿罢,我喜欢二锅头的不急不徐,味道偏胰子味、老城墙根的味,让人想到老北京的安闲和满足。二十多年了,再喝,还是那个味儿。
作为外省人,北京的过客,没打算留下来,有一味两味能记住就成。北京,毕竟是中国人最大的念想罢。
北京的槐
最早读到“国槐”一词,便心有所动,这个极中国的词,让人联想纷披。在旅居北京的小院中,有一株古槐,长得大国气十足,三人合抱不拢,树胸挂有北京市古树保护的铭牌。在这小院中住上一段时间,早读槐,晚读槐,那槐似乎变成一口老北京话的说书人,穿着青布长衫,国字脸,两道卧蚕眉,鼻直口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它给我开着说书专场,给我说朝说代,说人说事,说老北京的儿女英雄事。渐渐地,我就把这株老槐读成了中国汉字,国家的国,槐树的槐。在北京看的槐多了,就想,将天下都能生长的槐,在中国名作“国槐”,真是聪明!
在北京的胡同闲走,起先是读老的窄街、曲巷,读古风犹在的老北京的腔调声韵,有时和胡同口晒秋阳的老者,闲搭几句,说说这巷子的昨天和今天,渐渐地,每走胡同,就只是看无处不在的槐了。槐长在北京胡同一切人可以让开的地头,成为人户的家槐、护院槐。胡同是北京的代名词,槐是北京胡同的标配,有胡同就有槐,没有槐的胡同,大抵新旧都是可疑的。
北京胡同里的槐,像老派的北京人一样,他们只是生活在胡同里,闲散中带着八九分的从容不迫,好像变迁的世事,在他们哪儿,就是一册小人儿书。北京在大拆大建的同时,终于就停了下脚步,打量那些古旧的胡同,像冥冥之中的启示,北京留下一些老胡同,就留下了一抹薄薄的老北京味。这味,是辛酸的往事裹着一层糖衣,能品出老北京一次次处变不惊的改朝换代。但它不是各样保留下来的老北京的吃食,而是同样古旧的槐,槐给老胡同撑起神祉般的护佑,槐的气场战胜人的欲望。所有留在胡同里的槐,都是上年纪的,是老先生槐、老人儿槐,让人想到北平、京城、京戏、平剧、相声,也会想到大清朝,民国,北洋政府这样的老词。这些都是像老北京的炒肝、煎饼果子、豆汁,很北平很北京。在胡同里走着,有时就想,这胡同里住着一个旧旧的中国了。
高大的北京槐树,在北京的中心地带,一波一波向四周排开、散去,和那些一片片排开漫去的老胡同低矮的建筑一起,在北京中轴线一带,形成北京槐和胡同的博物馆。外省人心目中的北京寻梦,是天安门、大前门、长城,是天坛、地坛,是圆明园,是北海,是颐和园,以及王府井、东西长安街,是大栅栏,东四十几条,但实在的,只有这些胡同,才真能入了北京的麻酱味,没逛过北京胡同,恐怕不好说出北京最地道的一二。然后是北京的老老的槐树。有胡同的地方,槐就那样安静的生长着,有时又想,槐是太老相了,感到槐是北京一个凝固了的历史建筑似的,它的生命不在树的本身,而在胡同,在胡同中慢慢走过的岁月,那些外省人的到来,提示胡同还活着,胡同中的老槐还活着。
四四方方的北京城,本身就是“中国”二字。在老的北京,街巷、胡同就是汉字,横竖也好,纵横也好,这两笔,是中国汉字骨架,是灵魂似的,其它的偏旁部首,就是胡同,直的胡同,斜的胡同,宽的胡同,窄的胡同,它们也是标点符号,小的胡同是一个句点,一个顿号,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胡同,是省略号,也是破折号。老老的槐,也是这样的偏旁,也是这样的标点,它或者更多的是惊叹号,是书名号,是引号,里面引着一条胡同,一个大宅院,一个庙宇,一个道观。置身其间,或者在想象的空间俯看,北京就是大大小小的老宋体的汉字组成的,北京是一个老式印刷厂的捡字盘,字体方正,都是经火浇铸的,秋天的风穿行其中,发出金属敲击的声音。
槐树正是这样长在北京的汉字之林,身形高大,枝叶蓬勃,主干和支干以及枝枝节节,都是一个个汉字的笔划,看久了,你就觉得一棵棵老的北京槐,就是一个个“中”字,一个个“国”字,一点也不走形,一点也不用想象。在北京看到槐,你再也想象不出它原来是叫着什么土土的地方名字的,京槐?平槐?都槐?都不是,是“国槐”,这就足够了,有声有色,有气有魄。在北京老旧的氛围中,被刻意保护着的槐,长得十分中国化,不由想到“中国”二字最早的形态,古篆的“中国”二字,枝芽盘虬,就是两株枝干刚劲的槐,一株是“中”,简洁明快,往天空长,一株是“国”,蓬勃生机,在大地上铺,北京槐长着生动的国字脸、瓜子脸、满月脸,让人记住了这些中国脸形,这槐,才是地道中国槐。
读中国植物志,众多的地方槐组成了中国槐的方阵。白花槐、柳叶槐、细果槐、广西槐、短绒槐、黄花槐、云南槐、白刺槐、苦豆槐、砂生槐、尾叶槐、苦参槐、闽槐、翅果槐、疏节槐、锈毛槐、绒毛槐、曲阜槐、瓦山槐、厚果槐、短蕊槐,一种槐就是一个地方的风采。黄土高原上的黄帝陵前,有千年老槐,长得如千年古柏一样,似乎也应是黄帝手植,读一眼那柏那槐,就是在读五千年中国文明史,柏知劲节,槐知久远。在我家乡陕南偏远的乡下,很苦焦的地头,生长着很不起眼的刺槐,它们年年生年年长,年年开花结籽,它们老也长不成大材大木,但它们长得勤恳,像平凡的乡民。槐在各省或肥沃或贫贱的土地上长着,有了五千年的纪事了,它跟最早的中国生活在一起,它跟中国人生活在一起,因此中国最老的药书中记载着它,它的根、枝、节、叶、籽,都是入食入药的,那些药书用老篆老隶老宋写着:槐,清热去寒,抑制焦躁,败掖虚火,尤其可治九种心痛。我激越地想,国槐治心痛,那一定治的是中国人的心痛,这算治了几千年了!
北京胡同里的老槐,是中国槐谱中,专一讲普通话的槐,外省的槐,都讲着当地的方言,所以有千样百样的土土的名字。北京的槐就叫“国槐”,中国的槐,发音方正,绝无歧义。北京的槐,治忘症,看见北京一城老老的槐了,就想到故国、故都、故园、故土、故里、故人、故事这些好词。在北京城盘桓久了,觉得那一城的老槐,真是北京一城的好词。
刘云,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散文学会副会长,安康日报总编辑。在全国报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个人文集三部,散文作品十余次收入中国年度散文选,曾获得孙犁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十余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