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6.14第49期

等待的月台
——林清玄

桃园火车站的候车室,时常坐着一位打扮整齐的中年妇人,手里抱着一个老式皮箱,游目张望,似乎在期待什么。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妇人,而是皮箱。那皮箱的外表 已经完全剥落了,露出皮革粗糙的粒子。皮箱四周镶着红铜的边儿。他一眼就看出,那曾经是非常精致而且牢固的皮箱,但皮箱的那个时代 仿佛已经消失了。 第一次见到妇人,是他高中的时候。每天夜里 从桃园通车到台北补习,深夜十一点回到桃园。妇人总是准时地坐在候车室的木椅上,等待着的姿势。不安的眼神,端整的打扮,好像等待着 某一位约好的人。起先,他没有特别留意她。可是时间一久,尤其是没有旅客的时候,妇人就格外显得孤寂。

有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在候车室里,等待那妇人的离去。
一直到深夜落雨,一直到凌晨一点,那妇人才站起来。她走到候车室的黑板前,用粉笔写着:“水,等你没等到,我先走了。英留”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候车室长久以来的这则留言,是出自那个妇人。
英是她的名字,水呢?应该是一个男人了,
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像水一样地流走?
后来,车站的老人告诉他,妇人已经在这里坐了二十几年了。
有人说她疯了,可是她从不说话,也不知道真的疯了没有。
有人说,曾看见她打开皮箱,箱里装的是少女时代的衣服。
大部分的人都说,在二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英和她的水约好 在车站会面,要私奔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可是那个叫水的男人,那天晚上,没有来。

但是,英与水的故事真相,却无人知晓。
经过那样长的岁月,真实动人的质素,也随一列列开过的火车逝去,成为人们窃窃的私语,到后来,甚至也没有人议论了。
他和叫英的妇人熟悉了。见过不少次面,才互相打着招呼。
他感觉,英的微笑甚至是极老式的,二十年前的那种,还带着少女的矜持。
他和英 也只是如此,互相间并未说过一句话。

他有时候 并不立即回家,直到英在黑板写:“水,等你没等到,我先走了。英留。” 才踩着轻轻的步子回家。在路上他就想,那个叫水的男子是多么幸福,竟可以获得如此深切的爱,而他又是多么可恨呀!有一天,他回家的时候,不再看到英的影子,问了车站许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
这风雨无阻的妇人,那一天夜里,没有来。

第二天清晨,英残缺的身体被发现在铁道上,皮箱滚到很远的地方。旅客留言板上有她的字迹,只改了几个字:“水,我等了你三十年,我先走了。英留。”
他靠在留言板的墙壁上,用力捶打自己的心口,因绝痛的心酸,而落下泪来。
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每一次回家的时候,总先坐在英坐过的位置,他感觉英的脉搏还在那里跳动着。
每一次他走过车站时,心口就像被刀子割过一样的疼痛。
十几年过去了,在他父亲过世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父亲的小名叫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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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林清玄:笔名秦情,作家、散文家、诗人、学者,中国台湾省高雄人,毕业于中国台湾世界新闻专科学校,被誉为"当代散文八大作家"之一。曾任台湾《中国时报》海外版记者、《工商时报》经济记者、《时报杂志》主编等职。著有散文《查塔卡的杜鹃》,文章《和时间赛跑》《桃花心木》选入人教版、北师大版小学语文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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