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凤凰,他的断魂刀,他的马拉松
——读王方晨短篇精品集《凤栖梧》
来源:《文学报》
庞余亮
王方晨是当代一个写小说的苦行僧。他写小说很多年,刚一参加工作就开始发表作品。那时候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俩的文学之路就有过交集。到2004年春天,我和他又一起成为了鲁迅文学院第三期高研班学员。同学半年,当时几乎是同一个起点,但过了2004年,这家伙就像是开挂了的火车,一路高速奔驰,从来不知道疲倦,也从来没有疲倦,至如今,一百多部中篇,七部长篇,接近二百个短篇,就是他已经发表和出版了的小说数量,不包括还存在电脑里的、他的大脑袋里面的作品。用吴义勤先生的话来说:
“王方晨对文学极为虔诚,既有爆发力,又几乎是耐力最好的作家。”
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个运动员能够拿百米短跑冠军,又能拿马拉松长跑冠军。
长、中、短篇小说创作,“一样都不能少”。而且,他还有一定数量的散文、诗歌作品,不时可以看到他为好友鼓与呼的评论文章。2014年,他亮出了他的短篇《大马士革剃刀》。这把断魂刀至今仍亮光闪闪,不减往昔。
天啦,王方晨有“毒”!有“毒”是我的命名。“毒”是指他下笔深、透、狠、准,常出意外,而又一击入魂。
记得当年他在鲁迅文学院,这家伙竟然和名著较上了劲,发表的每一篇小说都是名著的名字,比如《八月之光》,比如《人都是要死的》《红楼梦》《樱桃园》《鱼王》。题目是名著的,但小说却是王方晨风格的。
“……他的作品质地坚硬,探讨的是我们这个世界,或者人与人,或者人内心里比较幽暗的那一部分。”
当时很多同学,包括我,都觉得这家伙实在太“狂”。为什么要这样?
快20年过去了,我渐渐理解了这家伙的做法。他一直在探究小说的界限,就像这本小说集中的《大块伫立》中的铁匠造锅,很多种可能都在那里。王方晨这家伙总是“恶毒”地想:如果不去挖掘一下,失败和成功都没有魅力可言。
是的,王方晨如八爪鱼般,一直努力酿造这样的魅力。每次看到他的小说,都觉得这家伙又有了变化。他的某一根布满小说家神经的触须,肯定探索到了他认为“好玩”的部分。比如《微生细语》,比如《到福祝去》,和他的“老实街系列”一样,王方晨用他精粹的语言,打造了一把把攒射灵魂摄力的断魂刀。他的小说世界里,有许多我不熟悉的北方生活、北方人,但有我所熟悉的中国生活和中国人生活。很多时候,他的小说编织是那样的怪异,但又是那样的水到渠成。比如《八大人起》,比如《老夫还乡》。
“写作还是最幸福的。有时候写着写着,仿佛有神助,总有神来之笔出现。写作有焦虑、煎熬,也更有高兴、舒畅、愉悦。”
那些字里行间的焦虑煎熬的王方晨,那些白纸黑字中的高兴舒畅愉悦的王方晨,构成了一个小说家的全部。他已不再是2004年的那个王方晨了。一直在奔跑,而又一直没想放弃奔跑的王方晨,写出了令我羡慕的好小说。
我以为的好小说:握着冰凉的枪身,一口气刺了六十四枪!这本小说集中的《凤栖梧》,一波三折,柳暗花明,好像他把写好短篇小说的所有技巧,一股脑儿使在了这个短篇中。文字,精湛纯熟。节奏,行云流水。
“邑夫七七盈天着,不及凤三易口诀。”这是两种武功的交相辉映。而“名为练功,练神气才是关节”,大可改为写小说的圭臬,“名为写作,写出神气才是关节。”小说被写出了神气。“神气自如,身子自然轻逸。”这神气来自哪里?小说中写明,“全在这个‘易’字上”!因为“易”,“倏忽快哉,气息全出”。
小说对传统武功的描写,简直可以视为王方晨短篇写作的夫子自道,“气在起承转合之间流动,如潺湲之水、舒卷之云。”大的起承转合,套着小的起承转合,els套娃一样,大大小小的无数起承转合,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短篇。
从头读来,我发现王方晨不就是写了一个“易”么?“变则通,通则久。”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换与新生,人生的顺时应变。王方晨就这样,把小说技巧与小说的意旨,做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融合,怪不得被赞为把小说写出了高妙的境界,而主人公稳若泰山、淡定从容的人生修为,也由此在小说里得到了出神入化的表达。
我认为,在这篇小说里,王方晨写出了人在时代变革下的理想的人格状态,这为我所深深向往。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世上一切文化活动的核心和本质意义,小说给出了得其神髓的阐释,不就是为了有益塑造我们内心的精神信念么?
“一个和暖的日子,走迷了路,误至一个陌生小区。到底是有些年岁的人,身子觉乏了,就靠着一棵树歇会儿,不料一靠那树,竟瞑目睡了过去。
“醒来时,日已西斜。背后,梧桐。”
《凤栖梧》,这部诞生于大明湖畔的优秀短篇小说,留给了我们太多关于时代、传统,关于社会、个体的隽永启示,值得细细体味。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苗凤三的馍馍,鹿邑夫的裁缝,都是这个时代的断魂刀。
《报君知》是我同等喜爱的小说,喜欢它超过了同样出色的《大马士革剃刀》。我读了一遍。我又回过头读了一遍,完全中了王方晨的“毒”。
一群“苦生灵”,在他的叙述中,风姿绰约,顾盼神飞。
“……没谁知道他们双双携手,奔赴到了姹紫嫣红的大野地。
“报君知铜声悠扬,眼前蹿动着无尽的活龙般的影子……哦,生灵!天地翕张,金老贲确乎连本尊也分不清是哪个了,既健步如飞,又茂盛肥沃。”
三个牲畜:一匹母马,一匹公驴和一匹骡子。三个老人:金老贲、葛老东、劳氏。卑微的人和沉重的土地,四季轮回,又生机勃勃。
这是文学给予王方晨这个小说苦行僧的惊喜回报。
因为他的凤凰,他的断魂刀,因为他的马拉松,我相信,这样的惊喜回报还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