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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路
熟悉的地方也有风景——
仿佛为了验证，松针覆盖山路
你听浪波轰鸣，海埋在马尾松的阴影里
无数次，海岛伸出蔚蓝的舌头——
每天它在绽放，吻自己的桃金娘
但熟悉的地方也会迷路——
乱石高出乔木，苇叶牵引你的视线
你有片刻的迟疑，海拒绝着你
像沉默的旧时代，蜷缩于黑白照片
阳光透过枝条演示皮影戏，海触手可及
又远在天边，这杂草丛生的野路
延伸出数条岔道，几乎无迹可寻——
相互牵引，通往密林深处
幽深神秘，冥冥中产生方向的指引
穿过乱石堆，灌木丛，雀鸟啼鸣
你和海的中间隔着一条山谷，你眺望
浅褐色松尾摇曳，带动一座山的恍惚
你在林中穿行，在松针上滑翔——
当前面无路可行，你原路返回
山路两旁的树木迎来第二次会面
藤蔓缠绕着阳光往上生长，你以手扶额
蜘蛛在树杈上来回织网，当面前豁然开朗
你贴着叶片快乐腾挪，如此兜兜转转
一条分岔路突兀浮现，催促你开始选择
事实上只有一条路通往大海，另一条
越往前走，距离大海越远——
但你无从知晓，只能低头一路前行
倾听涛声断续，拔开层层叶丛
一次次迂回婉转，又一次次柳暗花明
你发现了世外桃源：大海葡伏在你的指尖
此前所有付出都值得了，你注视那蔚蓝
你知道，海在倾听自己的声音
海浪周而复始，海饲养白盐和礁石
海也收藏沉船，如同热爱游戏的孩子
收藏木头和绵布包裹的玩偶
倾斜的吉他
暮晚的秋风翻过敞开的木门
一把吉他在窗户下睡着了，这迷途的孩子
喧闹的世界就在身边，他的六根眼睫毛
闪着人世间最轻的灰，隔壁的1982酒馆
并没有拉菲红酒，1982年的阳江
七空间和生气画会还是一种理想
青铜的钟摆席卷大地，每一样事物
都略显短暂，每一次相聚
最后都带来分离，我们的掌心
雕刻着无数道路，每一条都血脉贲张
转角的幼儿园，花朵们吟诵诗篇
遥远的果园，果农们辛勤劳作
满园的玫瑰和葡萄，釆摘时与我们无关
酿成酒后，命中注定递到我们手上
空空荡荡的身体成为最合适的容器
那里，生活的搅拌机昼夜轰鸣
每一双脚都不容易，每一棵树
都羡慕另一棵树的生活
时针推动着夜色，一轮明月像青蛙
从云峦起伏的井口跃出
一把吉他被月光吞没，这迷茫的孩子
需要有人紧紧抱在怀里
需要滚烫的闪电和雷声扑面而来
他的身体被一双手唤醒，音乐响起
掩面而泣的陌生人啊，请抬起头
继续往前走，这里是无雪的南方
荔枝和龙眼，铺满夏日街头
在时间的核中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雪，我的手指
触摸过，并把它们捧在掌心
天光纷纷扬扬，纸的碎片
蝴蝶，火绒草，柳雷鸟的羽毛
接受神圣的洗礼：那些树
被安静缠绕，也被时间攀援
向着行人递出身上唯一的枝叶
多么珍贵的馈赠：贫穷的树
几乎倾尽所有
——献出了最后的绿
大雪庇护万物，群峰起伏
被无休无止的时间挽留
一群白蚁在石头缝里穿行
眼里含着危险的泪水
一只高傲的白鹤落入竹林，拍打双翅
原谅了世间所有的好和不好
又一群鸟在大雪中降临，全身乌黑
如同棉花地里洒落稻草的灰烬
暗哑的鸟鸣，投掷向雪地里迷途的旅人
一匹野马从远方疾驰而来，带着闪电
和雷鸣般的梦想，在雪地中伫立
等待那个猛然惊动它的英雄
由雪总会想到其他白色的事物
比如白纸，尚未染上笔墨
比如沙石，尚未遭遇流水
比如人，尚未被世俗涂抹
比如时间，停留在零点那一刻
明镜
老实的火车笨重，它出发前的嘶鸣
和婴儿呱呱落地时第一声啼哭
何其相似！从巨大的倒后镜里
开始了一段旅程。风沙从低处吹起
使过往行人遮住了疲惫的脸
不断后退的树木，和奔涌向前的旅客
迅速成为一辆火车的背景
昨天的站台和今天一样
似乎没有变化，池塘里的荷花好像没有减少
但人影稀疏，小径边的落英越积越厚
从装满积水的地面上，一朵云
留下纯洁的想象。天地互为映照
世间万物怀揣明镜
昨日黄花轰鸣聚集又黯然离场
河水召唤着众鸟，荧火虫提灯笼
漫山遍野的含羞草，含着你中年的羞
现在你置身于寂静的露台
天空越来越低，地球上最高的山峰
和最卑微的青草，相依为命
你的双手像翅膀一样展开
乌云向你缓缓移动
经过妇幼保健院往左转
无数次，沿着车水马龙的新开发区
你经过妇幼保健院，然后把它抛在身后
往左转，有人在那里等候
妇幼保健院人来人往，有人在暗中看你
他看不清你，你也看不清自己，四十多年了
你被母亲从那里抱出来，往左转，一直走
沿路是车行，点心店，本市最好的学校
之后鲜花店，菜市场，电线杆密密麻麻
作物一样的楼房等待命运的收割
多少年了，你在妇幼保健院门前等候
公交车迟迟不来，落叶匆匆掠过
你心底的秋意，越来越浓
就是这样，每次你疲倦了，沿着妇幼保健院
漫步，往左转，有人出来开门
喊着你的乳名，端上一碗热汤
啊呸，这始料未及的世界让你笑中带泪
这命中注定的秋天，人生乍暖还凉
不远处的阳江山庄，让你又爱又恨
事物的局限性
拍一张照片不足以
留住饱满的月亮
不会改变清风
也不足以让昨天来到今天
事物都有各自的为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像老周家，两个儿子外出打工
一年见不了几次面
想得慌，就看照片
一直看到炊烟四起
光从云丛中来，从树枝上来
来到老赵的卧室，餐桌
照着他赖以生存的菜地
女儿出远门求学，他向土地求学费
像割了一次又一次的韭菜
他的烦恼，怎么都割不完
时间那么公平，每个人都活在这一天
我知道事物都有局限
月亮累了就会瘦，清风来了就会走
芒果熟了，老赵会摘下来送市场
母鸡呱呱叫，老周就知道有鸡蛋
现在老周和老赵央我给儿女们写信
我知道人的局限，也知道文字的局限
我勉为其难，依靠人的局限
去改善文字的局限，或者恰恰相反
依靠文字的局限去改善人的局限
我的意思是说，远方的儿女
很快就会回来，老赵老周各自盼来了团圆
即使那么温暖的事情，也是有局限的
天然的安静
清晨或者黄昏，我穿过一大片竹林
那时我要求一切事物安静，再安静
叶子停止旋转，鸣鸟停止歌唱
光线逗留在枝条
被巨大的安静击中
仿佛被巨大的棉花团击中，仿佛
在云群中，在群峰中
安静流淌，天地陷入沉默
只有一个声音在蔓延
——“喜悦从安静中踏步而来”
我是失语者，含着热泪，但终于没有
流出来。竹林的音乐再度响起
新日子，虫鸣混合着花的体味
——前面的春天，依然很静。
前面的流水依然很静
小镇的竹林也是如此，我的亲人
纯朴的生活，炊烟四起
——后面的呼唤还是很静吗？后面的
故事还是很静吗
从今以后……
我要离开
乡愁用了其他形式
报偿逃离者。革命家用枪
指着叛徒。安静覆盖了我
包括这条我每日穿过的竹林小道
安静被葡萄架赋予了硬币的形状，而我
总是觉得阳光一无是处
在大海边喝酒，是无罪的
翻开大海这本书
刚好翻到蓝袍湾这一页
目录上的波涛捧着海鸟
阳光穿过白云和金秋
风催促着书页，大海旋转
怎样的命运在时光深处
等候我们，一艘铁船如同时针
被隐形的手推到沙滩上
在大海用词语编织的阴影中
木麻黄站成一幅插图
我们倾听海浪冲刷岩石
每一次冲刷，都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那声音追逐着我们，海鸟追逐着鱼群
它们是否说过谎言？是否在长途跋涉中
偷吃了一位老农的玉米
停留于蓝袍湾这一页，作为封面
灯塔和我们渐渐生锈，秋天略显艰难
但在大海边喝酒，是无罪的
我也经过你经过的那座山
多年以后，我们还会谈起那座山
谈起人生中数不清的离别和相逢
微风吹拂着山尖，如同吹拂着我们
吹拂着不远的道路和不可预知的命运
此刻，众山向我们围拢过来
一座山的重量，与我们无关
它内部的安静和挣扎
我们无从听见
但我们听见露珠在草丛里唱歌
蝴蝶的翅膀比它的飞翔显得轻盈
光照在山上，照在林间鸟的额头上
一只鸟耐心呼唤一棵树
如同一个人耐心召唤一首诗
一棵树把它的树枝递给我们
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那些意外的诗篇，总是来得过于突然
恰如春夜时分毫无预兆的细雨
细雨不会给我们带来荣誉
但它带来了安宁和种子
诗歌不止带来青草的王冠
它还带来了骄傲和一生的兄弟
这是我们引以为荣的一座山
它的内部正在酝酿爱的风暴
恰如我们深爱的尘世，阳光正好
杜鹃花开得欢喜，牵牛花毫无倦意
阳光落在她脸庞
牛羊咀嚼的事物
我们称之为草
这些年我们被生活咀嚼
被风一寸寸蚕食
没有人能像风那样自由
我们想起第一次耕种
风拂过脸庞
第一次坐火车旅行
风吹过田野
坐最慢的火车走最远的旅途
多少年了，亲爱的
我们还需要互相依偎
还需要一阵紧过一阵的大风
才能听到彼此心底的声音
风无所不在
它说起寒冷，也说到温暖
它说光明渗杂着黑暗
它说悲伤，无非是一只鸟
一只鸟停在湖面
一只鸟被风吹动
我们活着也像风过人间
第一次意味着开始
第一次也许是结束
四十年了，这沉重的肉身遍布伤痕
阳光照着我们身上的裂缝
她脸上的阳光，高于我眼里的阳光
我们在旅行的火车上慢慢变回自己
蝴蝶和蜜蜂
这是雨后的青山，这是欢愉的夏天
一群蝴蝶拦住我们的去路
我记得这样的时刻
那些重叠的翅膀酝酿风暴
从蝴蝶的眼中
世界旋转，绿叶变换模样
这里不是南美洲热带雨林
蝴蝶振动翅膀
不会引起德克萨斯的龙卷风
但微妙的蝴蝶效应
使树荫下的蜂箱热闹起来
微不足道的花粉，微不足道的工蜂
——除了劳动，什么都微不足道
蜜蜂们酿蜜，储备过冬的粮食
——黑暗中产出闪亮的甜
哦，需要一窝蜂的时间
才能得到大自然额外的馈赠
相对于蝴蝶，蜜蜂的嗡嗡声显得巨大
称得上轰鸣
当蜜蜂远去，驾驶着它们的螺旋桨
蝴蝶内心平静
在虚空中划桨，保持着寻觅的姿势
我们相互对视
蝴蝶的低语，席卷全身
蜜蜂终究会回来
蝴蝶终将离去
——它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沿着水库漫步，我和我的朋友们
——我们是同一类人吗？
临近山顶的分岔路口
有人执意向前，有人原路返回
——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如同尊重蝴蝶和蜜蜂的飞翔
我会想起这一天
另一个世界的蜜蜂和蝴蝶，注视着我们
在我们身体里，扇动翅膀
杨勇，广东诗人、评论家，现居阳江，诗歌散见于《诗刊》、《中国诗歌》、《星星诗刊》等刊物，曾入选《2007文学中国》、《2008文学中国》、《诗生活年选》、《先锋诗歌二十年—谱系与典藏》、《天下好诗：新诗一百首赏析》等选本，著有诗集《黑白照片》《一切从零开始》、访谈录《十诗人访谈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