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无改鬓毛衰
○作者:祝小茂
公元744年,唐朝天宝三年,一位耄耋老人辞去朝廷的官职,告老还乡,回归故里。离开家乡五十多年,家乡早已变化万千,沧海桑田。在村口,村里的孩童笑着问他:“您是从哪里来的?”见此情景,老人感慨万分,挥毫写下了一首传诵千古的名作《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老人就是唐朝的著名诗人贺知章。年少时候,诗人为了理想离开家乡。几十年间几乎没有返乡,对于家乡的人或事,他早就一无所知了,成为“熟悉的陌生人”。年老的时候才回到家乡,乡音没有改变,鬓角已经斑白。家乡的孩童见到之后,没人认识他,反而笑着问他“客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首简洁明了、充满人生况味的诗作,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久别故乡、乡情犹在的游子的乡愁、乡韵。
初读不解诗中意,再读已成诗中人。短短一首诗,瞬间叩开了无数深藏中国人心底的乡土情结。为了理想,为了生活,我们绝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有远离家乡,四处闯荡或漂泊的人生经历。离别家乡,客居他乡,短则三五载,长则十几年,甚至终老他乡。离乡期间,有限的几次返乡见闻,都会是一种莫大的慰藉,和特别的感触。
九十年代初,我怀揣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乡,千里迢迢,奔赴遥远的大西北求学。从此,便踏上一段茫茫未知的旅程。
第一次到昆明,第一次出省,第一次远离家乡约两千公里……历经四天多的火车辗转劳顿,脚蹬一双布鞋,操着一口浓厚的滇东北口音,我来到了苍茫辽阔的西北重镇——兰州。
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说曲靖当地的方言,从未开口讲过普通话,也极少与外省人交流共处过。中小学时期,许多老师都是用当地的方言讲课。偶尔有几个老师,会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上课。当时,用方言上课,学生更容易接受,也更接地气,老师表述也更方便些。
人地生疏,懵懂年少。记得在新生报到处,负责接待的学长们,怎么也听不懂我这个“山里人”说的话。对方也有些着急,一个劲地说:“同学,请讲普通话!”我也一脸懵圈,浑然不知所措,啥叫“普通话”?全国流通的最普通的话,我却不知如何说,开不了口。
班上的同学、同宿舍的室友,分别来自全国各省区。在这样一种环境里,大家必须要讲普通话,否则无法正常交流。如果各说各的方言,那就是鸡同鸭讲。语言的运用是讲究语境的,在一个讲普通话的环境里,耳濡目染后不久,我也不知不觉地讲起了普通话。慢慢地,我融入了同一个语境,与天南地北的同学交流、生活和学习。
由于从小到大,一直是在说方言,在方言的语境下生活了二十多年。因此,我讲的普通话根本不标准,带有明显的地方口音,但基本能够相互交流。个别字词,发音不标准,根本分不清前鼻音、后鼻音或撮口音等,有时难免会产生些误会,甚至闹出笑话来。当彼此明白之后,忍不住会哈哈大笑一番。
值得庆幸的是,学校里北方同学很多,他们的普通话讲得非常标准,与众多北方语系的同学在一起,能迅速准确地进行语言学习。从他们标准的普通话中,不断地校正自己的发音。当然,与云南老乡在一起时,我们又会讲起共同的语言——曲靖话。独一无二的方言,是一个群体共同的身份标签,也是一份浓郁的乡韵。但有时,由于交流对象的不同,需要在“普通话——方言”之间切换,偶尔也会出现语塞或卡壳现象,那样的场景,会让人忍俊不禁,莞尔一笑。
毕业后,回到家乡工作。春城昆明,是一个各种文化交汇的城市,南来北往的人员较多,流动人口数量很大。选择定居的外省人、外地人,数量非常庞大。各种语言交替使用,各种方言都在通行。就看,你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工作、生活、学习了。
相对而言,我对语言这个东西具有某种顽固性。也许是在老家那方水土生活了二十年,语言都定型了。虽然我在兰州学习、生活了四年,基本能听懂兰州方言,但我却不会讲一句正宗的兰州本地话。在昆明也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也几乎不会讲一句地道的昆明话。偶尔,也会使用昆明人妇孺皆知的方言词汇,但不是那个调。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根据不同的交流对象,我只会讲老家的方言(曲靖话),或者说普通话。而且,曲靖话带有非常浓郁的地域特色。有阅历的人一听,就知道我是正宗的曲靖人。
少小在滇东北的曲靖生活学习成长,青年时远赴西北兰州负笈求学,之后定居昆明工作生活二十多年。这样的一番生活经历,自然而然地将我的语言属性,历炼成了“南腔北调”。
其实,方言这个东西,也是一种传统,是一种地域色彩鲜明的民俗文化。东北话、四川话、西北话、闽南语、粤语等等,都各自特色鲜明。必须强调的是,方言并非是落后、土气的代名词。从另外的角度讲,语言具有经济属性。改革开放几十年,广东、潮汕、江浙沿海一带,经济发达。因此,操一口浓厚的广东话,一度是大老板、有钱人的象征。许多内地人趋之若鹜,争相模仿。遗憾的是,现在很多人都不会说方言了,一律操着各地的、各种版本的普通话。具有地方特色的方言逐渐没落,甚至慢慢消失,实在令人感叹。方言,是一种无法替代的文化基因密码。对家乡的喜欢,最原始的就是母语,就是乡音。
有的人,语言方面的天赋很好。在一个地方生活上一段时间,便能学会使用当地的一些方言,融入当地。有时候遇见少数同乡,在外闯荡多年的他们,已经不会说家乡话了。一个用方言,一个讲普通话,交流起来有些怪怪的。每次回到老家,我很自然地就切换到“曲靖话”。有的乡亲说,我出去这么多年,声音也没变。听到这种点评,我会稍感欣慰。我坚信,大家讲着方言,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云南傈僳族小伙,用方言说唱介绍家乡,红透网络。
方言,让人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从生我养我的地方走出来,一些根本性的东西,我是不会忘记的,直到永远。
我的生命底色,早已烙上家乡红土地的印记。所以,无论走到哪里,浓郁的乡音,不时洋溢着滇东北的气息。既能融入共同的语境,也能保留自己的特色。即便人到中年,双鬓微霜,依然“乡音无改”。
○编辑:艾宗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