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届陇源杯作品编号:GSLYB-046
张世旗,中学高级教师,从事基础教育教学工作三十多年。甘肃省陇南市武都区琵琶镇人,生于1968年,1989年毕业于甘肃省成县师范学校。通过自学考试获得汉语言文学本科学历。爱好古体诗词和散文,用文字记录平凡的生活,书写乡愁。曾参加网络全国诗词大赛,获得优秀奖。

作品编号:GSLYB-046
母亲的最后年月
文/张世旗
母亲是七月十六去世的,再过五个月半,就是母亲离世三周年的忌日。如今又到春花烂漫的季节,时不时爱去张坝古村转一转,那是我的第一个故乡,我的根在那里。
我出生在张坝古村落叫“新房子”院落的右边厢房楼底下。之所以叫“新房子”,是因正房经过翻修,在当时整个村子,属于建造最迟的房屋,看上去比较新,村里人就叫“新房子”,里面住着的人也叫“新房子人”。具体什么时候翻新的,我也不知道,从我记事起,并不感觉房子新,但正房确实比厢房要新一些。从装的木板子的颜色可以判断,厢房比正房要早很多年。正房在08年5.12地震后被拆除了。当时我堂表弟是社长,为响应乡政府号召,拆旧建新,带头先把自家的房子拆了。只过了一天,上面又通知,旧房可以不拆。由于叫停及时,张坝老房子基本保持原状。如今开发旅游的资源,打造古村落,保护乡土文化,见证农耕文化发展历史,才觉得当时决定拆除几百年的老房子是一个没脑筋的馊主意。其实那房子是不会倒塌的,那房子的木架属于满架子结构,土墙里面全是柱子。后来政府提出保护古村落,现在更觉得当初拆的太可惜了。现如今,每当我回到张坝,不由自主的就会去“新房子”去看看。正房的地基还在,土墙倒塌后,黄土堆上长满了蒿草。厢房依旧,显得苍桑而古老,好多童年往事也涌上心头,不由的就想起母亲的容颜。 母亲算是“新房子”里人,外公一生就一双儿女。母亲起先是留在家里顶门立户的,父亲是上门女婿,我和妹妹出生后,父亲与外公弟弟的关系不好,导致外公兄弟二人经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矛盾,甚至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后来父亲提出回老家生活,母亲不同意,便离婚了。 父亲离开的那天,我隐隐约约记得,父亲抱着我,母亲跟在后面流泪,我望着母亲,哭着不停地叫“呀呀(张坝人对母亲的称谓)”。父亲把我抱到供销社,给我买了一把水果糖,我就没哭了。后来我随父亲生活,妹妹随母亲生活。再后来,经别人说媒,又为母亲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有一天晚上,妹妹哭的很厉害,母亲假装梳头,故意不管妹妹,想试探一下那人对妹妹的态度,结果,母亲很伤心,第二天就把他打发走了。后来母亲带着妹妹来到父亲的老家生活。为了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母亲离开了条件较好的张坝,来到对面的高山艾蒿坪,辛苦一生,直到晚年患老年痴呆,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母亲什么时候患上老年痴呆,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对于母亲的发病状况,我是一片茫然,只感觉母亲的背一年比一年驼。记得留在家中的二妹经常说,母亲没记性了,坐在一个地方,如果没人去叫她,可以坐上一整天。干农活的时候,本来应该干这样,她却不知不觉又干其它活了。有一次做饭,只有两个人,母亲却做了一大锅。二妹埋怨母亲,还数落她说:你活颠倒了吗?你连两个人吃多少都不知道?其实那时候,母亲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 2016年我回家过春节,每到做饭时间,母亲已经不知道她该做什么,在厨房闲打转。往年可不是这样,一到做饭的时间,他就会主动问我们想吃什么饭,她会忙前忙后,在厨房忙个不停。现如今跟往年有很大的不同,我以为人老了都是那样的,也没太在意。我每天按时做饭,也不让母亲帮忙。过了新年初五,孩子要上班,我们毫无顾虑的离开了父母。 正月十二那天,表弟打来电话说:“大大(张坝人对姑姑的称谓)精神上出问题了,你怕要给检查一下”。我问他什么情况,表弟说,她把佩佩(我侄女)的一块油画当芳英(我的小妹),放到床上给喂饭,一遍又一遍往起拖,始终不起来,最后跑到表弟家里,对表弟说:“芳英来了几天了,饭也不吃,话也不说,睡在床上不起来,是不是又和家里淘气了,你去看噶,不当人(儿)加加得”。表弟以为真的是我的芳英小妹来了,便跟着母亲来到我们的房子里,问芳英在哪里?母亲指着床上的油画板说:“你看,在床上睡着不起来”。表弟非常惊讶,马上给我打电话。我听了表弟的述说,心急如焚,和妻子简单的商量了一番,便去车站买票,急忙赶往张坝家中。一进门我就叫了两声“呀呀”,她答应后说:“你回来了”。我感觉一切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我问她,你怎么把画儿当真人?她说那画儿上的人像芳英。 等到过了正月十五,又给村里人帮忙过了正月十六的酒席,父亲带着母亲进城做检查。所有检查都正常,唯独头部CT显示,脑白质脱落严重,需要住院治疗。我问大夫,脑白质脱落是啥病?大夫说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当时我也没太在意,就办理了住院手续,住院治疗了七天。出院后,原本希望母亲能在我城里的家中住上几个月,但她住不惯,卫生间的马桶也不会用,还说咋门把厕所修在屋里,还在厨房旁边。也不爱到街上转,每天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望着同一个方向。始终不在屋里上厕所,甚至把大小便憋在裤裆里,妻子一边埋怨一边给洗澡。勉强住了四五天,她嚷嚷着要回张坝,我也没办法,就随她去了。 这是母亲有生以来第二次进城,第一次是2006年,她和父亲带着二妹的两个女儿,就在我们租的一个套间房子住了几天。这次原本希望她能好好看看城里的花环世界,但她已经患病,不再是一个思维正常的老人。我后悔,平时回家太少,没有乘早发现。我不但在网上咨询,也到处找大夫打听,最终的答案是:不可逆转,只能干预使病情延缓,没有特效药,多动手,多活动,多动脑,不至于发展太快。我经常嘱托父亲,对母亲耐烦点,一天带着母亲到处走走看看,看能否激发起她对往事的回忆。时间一长,父亲也不耐烦了。慢慢的母亲也开始不说话,屋里来人也不问,人走了也不打招呼,甚至后来她连见我也不问了。 据说这种病到了最后,智力还不及一岁小孩。而我的母亲却只在床上睡了五天,就离我们而去。她没有给儿女多添麻烦,也没有体验到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感觉。她已经长眠于地下,但她患病期间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回想起母亲病重的岁月,我愧对母亲,我有种负罪感。 那几年的确为母亲想得太少了,现在想补救却为时已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其实,父母是挡在儿女死亡道上的一堵墙,父母的离世,让儿女直接面对死亡。只有父母在,儿女才会觉得自己与死亡很遥远,才会有安全感。 一个人心中有了委屈,就需要有倾诉的对象。据我推断,母亲患老年痴呆,与舅父的突然离世有关。母亲的委屈从不对我说,也不向邻居说,她唯一倾诉的人就是我的舅父。外公外婆只有母亲和舅父一双儿女,外公外婆离逝后,舅父成了她倾诉委屈的唯一亲人。舅父是一个通明事理的人,在村子里很有威信,村里的家长里短,家务是非,左邻右舍间的鸡毛蒜皮小事都是他来说和调节,我也很佩服他。2008年,舅父患重病医治无效,不满七十二岁就撒手人寰。殡葬期间,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安葬后离开的那天,母亲是哭着离开,回山上的,母亲边走边哭,一直哭到过村庄时才停下。从那以后,母亲像变了一个人,每年腊月三十,母亲都要坐在村子后面的梁上,望着舅父的村子大哭一场,好像要把一年的委屈全部哭出来。母亲的精神垮了,一年不如一年,直到灯干油尽,为自己辛苦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2008年5.12地震后,张坝村规划新农村,舅父给了我一块地基,也为我规划了一户。原本想父母年龄大了,从山上搬到张坝新农村,一来我照看方便,二来也能让母亲兄妹经常在一起。谁知道世事难料,舅父在当年十月就匆匆离世,他没有看到新农村,也没想到原先破旧的老房子现在会成为旅游看点。母亲虽然活到了开发古村落的年代,但她的病却让她忘却了自己故乡。尽管在新农村住了三年,但每天昏昏沉沉。村里的同龄人都很惋惜,说母亲年轻时如何有气质,如何有精神,是村里有名的女青年,现在咋成了那个样子。每当我听到这话,心里如刀绞一样。 母亲住院回来的那一年,还能做饭,第二年就不行了,她开始把捡来的垃圾装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就因为这父亲气急了就顺手拿起东西敲打母亲的手。有时候打失手了,手也打破了,留下了好多伤疤。村里人为这没少议论。我听后非常气愤地责备父亲。后来母亲不再捡垃圾了,开始揪自己衣服的扣子,扯自己的衣襟,父亲又打母亲的手。再后来,母亲什么也不做,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低着头。吃饭也很困难,不停地把碗中的米饭往中间垒,垒的又圆又尖,然后在顶上加一口,又开始慢慢垒起来。我们都吃完了,她还是那一碗,最后只能靠父亲喂着吃一碗,后来又慢慢地开始大小便失禁。 父亲实在害怕伺候了,经常给我打电话,说母亲又湿床了。我偶尔回家,见我就说:“那咋门办呢,死起不死”。“咋门办,我也没办法,就你是闲人,伺候她有时间,看在为你做了一辈子饭的份上,你应该伺候”。为了父亲清洗方便,我为父亲买了台洗衣机,一次又一次的买尿不湿和止尿裤。 就在母亲离世的那一年五月,父亲看到同村的算命瞎子赶场往回走,路过张坝时,父亲去打探母亲的时日。算命子听了母亲的生辰八字,说:“紧防七月八月,明年,明年七八月就没事了”。父亲把打探的结果告诉我,我有点不相信,我问父亲,吃饭咋样?父亲说喂着能吃一碗。我说不碍事,只要每顿能吃一碗饭,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 放暑假了,我陪母亲住了两周,我每天做饭,父亲给母亲喂饭,吃饭也正常。两周后,我对父亲交待了一番,便进城了。 进城刚一周,表弟打来电话,说父亲胃疼得厉害,赶紧回来往医院搬。第二天早上我驾车赶到张坝,把父亲接到城里。临走时父亲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把钱,平时总说没钱,这时却拿出来一把子,我有一种不祥之感。这次父亲进城看病成了与母亲的永绝。 检查后确诊,胃癌晚期。当时我感觉天都要塌了。我四处咨询,亲戚朋友都不主张手术,同村的老中医也主张别化疗,毕竟年龄大了,身体受不了。最后决定保守治疗,既不切除,也不化疗。就在父亲住院的第四天,母亲被二妹搬回到老家山上,多亏老家的邻居帮忙。回老家的第五天,母亲开始发高烧昏迷,我从电话中听到急促的出气声,好似光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我又急急忙忙往老家赶,我当时想,母亲怕不成了。回到家里,一边用汤匙灌药,一边用酒擦洗身子降温。慢慢地高烧退了,晚上九点还喂着吃了一碗饭。第二天又把村医叫来打吊针,我以为没事了,便又进城照看住院的父亲。没想到这次离别竟成了我和母亲的永绝。 父亲出院后的第六天,晚上十点,三爸打来电话,说人已经不行了,捱不过十二点。让我明天回老家来料理后事,说今晚上回来也赶不上了,晚上开车不安全,山路不好走,屋里有他们照看,明天早上天亮了再往回走。我心里很乱,思前想后,母亲音容笑貌和痴呆的病像一齐在我的眼前浮现。零点过三分,电话又来了。母亲走了,电话中哭声一片。我当时好想大哭一场,但我强忍着悲痛,为了不让父亲受巨大刺激,我当时没敢告诉他母亲去逝的消息。好不容易捱到凌晨五点,我叫醒熟睡中的父亲,告诉他“呀呀”昨晚上就没了,我们现在回去。父亲当时就失声痛哭。尽管三年的伺候他也不耐烦了,但听到人没了,他也不停的抽泣,毕竟在一起辛辛苦苦了一辈子。 第二天赶回老家,好多事都要我做主,我连跪在母亲灵前哭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默默地流泪。 出殡那天,我左手抱着亡人匣子,右手拿着引魂旗,走在出殡的路上,一遍又一遍给父老乡亲磕头,祈求他们把我的母亲抬好。 天穴是头一天就打好的,棺材放入天穴中,阴阳先生做最后的清棺。我和表弟打开棺盖,母亲的面容跟活着时莫有什么两样,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观察死亡着的面容,一点也不害怕,很想多看一眼。我知道,从此我与母亲阴阳两隔,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当父老乡亲们挥舞着锄头、铁锨,填埋棺材时,我不由得哭出了声来。母亲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想见他只能看看遗像。我后悔的是,当我有条件侍奉她,她却患上了我未曾见过的病,糊里糊涂过完了最后的岁月。 回想起母亲最后的时日,我突然间想开了,人的生死只是物质存在的两种方式,生于自然,归于自然,谁都会走这条路,只是时间而已,与其活着受罪,还不如早日解脱,回归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