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取火照亮荒诞
——王方晨《花局》读札
王德领
(来源:北京晚报)
近年来在山东作家里面,王方晨是最具创作生命力的一位。创作生命力不仅仅指高产,还表现在他在处理现实生活方面的不同凡响。
王方晨在虚与实、现实与荒诞、寓言与象征之间自由切换,既忠实于现实,又不粘滞于现实,在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平衡,进入了一个自由表达的巨大空间。能达到这样境界的当代小说家是屈指可数的。王方晨以恢弘的想象力,缓解了现实主义的表意焦虑,丰富、拓展了小说的表达空间。
王方晨有一种化繁为简的艺术功力,将丰富的现实生活简化,从而获得形而上的意蕴。优秀的小说家一般不以情节取胜,而擅长从生活中提取富有意味的细节片段,将现实的只鳞片爪放大,以一斑而窥全貌,从而生成意蕴丰富的艺术空间。他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花局》就是如此。
《花局》书写一个局级单位里的人与事,表面上看这是一部职场小说,这里面有职场习见的残酷倾轧,有对权力的近乎变态的崇拜与贪婪攫取,有对职场常见的溜须拍马、曲意逢迎、明争暗斗痼疾的揭示。但是王方晨不仅仅在写职场,他写的是职场中的人,写的是职场这个特殊场域里人性的复杂多样。
如果作家拘泥于描写职场,小说的艺术水准就会大打折扣。职场小说属于类型文学,之所以职场小说在文学史上地位不高,在于这类小说只是停留在故事层面,没有写出人物灵魂的深度。《花局》采取的是散点透视法,没有中心情节,也没有遵循惯常的叙事节奏,而是分为“花局与树”“花局与人”“还有一条狗”“甚于温柔之乡”四个部分来叙述。情节也很简单,第一部分写的是花局的植树活动,第二部分是王树、上帝、古局长三个人物的自我叙述,第三部分是花局特权职工王光乐的故事,第四部分写古局长和花街女人。
在植树活动中,一位名叫陈志生的职员是个落后分子,从古局长到一般员工,乃至电视台美丽的女主持人,都在挖空心思、想方设法感化陈志生,以便让他主动前去参加植树活动。对于陈志生这样一个具有自由意志的人来说,这是一场犹如福柯所言的规训与惩罚,所幸他最终没有被世俗所同化,保持住了自由选择的尊严,这使小人物的抗争具有了悲壮的意味。
另一位花局职工宁小虎为了在上级植树造林验收中达标,给枯树叶喷了绿漆,由此受到花局领导层兴师动众的群众运动式的惩罚,但是宁小虎也是反抗到底。小说通过两人的故事,写出了花局对人的异化。
被遗弃在胡兰村的花局职工王树的遭遇也令人唏嘘。胡兰村环境恶劣,王树被花局派去包村,本该两年后回去,却被人遗忘了似的待了五年。而当他费尽千辛万苦回到局里,又被委派继续包村一年半。虽然他每年都会给局长送礼,但依然是这样的结局。王方晨写了在冰冷的体制面前,小人物的悲哀。尽管内心极度伤痛,但是王树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她的妻子囯锦玲却有血性,她决心背着丈夫去告发古局长。
最为精彩的则是三十七岁的普通职工“上帝”的故事。有一天副局长委派他给市政府一个重要的局送一封信。送信的过程颇费周折,“上帝”遭遇了卡夫卡式的“城堡”迷局。“上帝”视送信为人生最大的机遇,这给了他接触权力机关的机会。为了送信,“上帝”先是理了发,花钱修好上衣拉链,生平第一次打的去市政府。好不容易进了政府大院,突然真切感到权力的力量:
“站在市政大楼又高又长的台阶上,上帝忽然觉得自己那么渺小。”
他要把信交给一个姓田的局长,但是田局长一直不在,这使他送信的过程不断延拓,变成了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为了见到田局长,他试图再一次进入市政大楼,但是失败了。一次次的尝试,是一次次更大的挫败。因为送信他的婚姻基本解体,他也变得自言自语,精神崩溃,小便失禁,甚至差一点被疾驰而来的列车撞死,而那封信依然送不到田局长的手中。
这个名为“上帝”的小人物,有着浓重的俄罗斯文学中的“小人物”影子,更像极了卡夫卡的《城堡》里的那位土地测量员K。
与《城堡》一样,有关“上帝”进入市政大楼送信这件事,王方晨反复摹写,带有浓厚的卡夫卡式的神秘、梦魇的气质,具有深刻的寓意,令人回味无穷。另外,作为普通小人物的代表,“上帝”这个名字本身,也颇有深意。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加入现代主义元素,这使得王方晨的小说空间,变得阔大起来。
值得一提的还有狗的故事。这部分以花局特权职工王光乐的视角来叙述,行文怪诞,有些卡夫卡《变形记》的影子。
王光乐是一条狗,花局特权职工。他的妻子胡雪梅则是母狗。胡雪梅确实有狗的习性,不喜欢床,喜欢躺在长毛地毯上。有意思的是,这部分写到了一只叫“露露”的鸟,这是古局长至爱的宠物,善于用千娇百媚的眼风迷惑人,会玩飞吻。王光乐为了和这只鸟争宠,巧妙设计陷害了它,最终赶跑了“露露”,争宠上位了。
这幕花局里上演的狗和鸟的争宠剧,带有动物寓言的性质。人与动物之间,本来就没有实质的分野。写动物也是为了写人,莫言的小说里也有不少精彩的写动物的篇章,比如《檀香刑》里人与蛇、狼、豹子等动物互为镜像,《小说九段》里人与动物相互幻化。在动物与人之间自由穿梭,寓意深刻,是王方晨写作的神来之笔。
除了删繁就简的叙事功力,王方晨十分注意小说的可读性。作家没有板起面孔对现实精雕细刻,也没有营造卡夫卡小说里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之感,而是采取了漫画化的方式来书写,读起来轻松愉快,常常让人忍俊不禁。
小说有一章主要是围绕他去医院看暗疾这件事在花局所引发的反应来写。难言之隐的疾病让他极为尴尬,在下属前来探望时语气闪烁,自感颜面尽失,局长的威严也不再有,行文戏谑,极为滑稽、诙谐。
《花局》是王方晨对现实生活的另一种解读。他曾在一篇对话中说道:“小说里表现的所有人性幽暗,都首先由我心生。人心幽暗深不可测,但我将竭尽一生的努力,取火照亮。”
《花局》用戏谑的口吻写了人性的幽暗,让我们在现实中看到了荒诞不经。而在王方晨揭示的人类的荒诞处境中,赫然有一束光亮洞穿了幽暗,引领我们的灵魂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