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了,上个月,意外死亡的,留下了很多没有来得及喝的酒,还带走了他高超的酿酒技艺。
父亲酿造的糯米醐酒冠甲乡邻—既香且甜,闻之馋涎欲滴,饮之口齿留香,令人神清气爽,回味无穷。
他蒸酒很讲究。糯谷需自家新种的,酒药必须自己做的。酿酒的时候,还要将我们赶走。我们欲探究竟,还得蹑手蹑脚躲墙角。
酿酒的前一天,母亲量出糯米,倒进水桶,添入井水,浸泡一宿,井水得刚挑回家的。还必须把缸钵和杉木甑洗净晾干。
次日清早,捞出糯米滗干,轻置入木甑,架锅加水生柴火,先烈火后文火,甑盖初冒白汽,插入长棍,洒入少许凉开水。
火候一到,父亲抱起木甑,倒扣入缸钵,撒上敲碎的酒药,均匀搅拌,而后轻拍糯饭,中留孔洞,盖上团筛。冷却之后,捧入酒窝。
酒窝,调节温度用,一般设置在茶堂屋的福禄凳角,或是楼上谷廒里。缸钵置中,先放秕谷,后覆稻草,再盖蓑衣。
气温高,三五天;气温低,七天多点,糯米醐酒大功告成。掀开覆盖物,端出缸钵,揭开团筛,乳白色的醐酒,抢入眼帘,轻轻舀起,送入腹中,骨爽髓适。
母亲听人说,糯米醐酒冲鸡蛋,安神补脑,活血生津,促进生长发育。那些年,父亲每年都要蒸酒数缸,喂鸡众多,每日清晨都逼着我和兄长一人一碗。
霜降过,挖红薯。父母把它们洗净剁碎煮熟,与糯米醐酒均匀混合,密封发酵一段时间。再用土法蒸馏,酿出醇香清冽的红薯土酒。
老家洋塘,古时唤作金陵乡,红薯土酒也就被冠名"洋塘大曲"或"金陵乡茅台"。每年冬天,好多城里人都开着车,带着桶,来我们这里选购。
酿红薯酒,需经验,要耐心,费时间,耗柴火。洗红薯剁红薯煮红薯,挑水、换糟、烧火样样都得花功夫。父母酿酒,形同完成一种特定的仪式—认真,虔诚。
客人来了,围炉而坐,觥筹交错,吆喝划拳,其乐融融,就是父母最幸福的事。这,说明他们待人热情;这,说明他们招人喜欢;这,说明他们的烹饪技术和酿酒技艺,得到了亲友的肯定。
千金难买微微醉。乡亲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辛勤劳作,归家之后,洗个澡,炒个鸡蛋,煎几条泥鳅,煮一碗豆腐,舀出红薯酒来慢斟慢饮,解除疲乏。次日,又生龙活虎的农夫一个,岂不快哉?
所以,每年冬天,家家户户一定会酿造红薯土酒。
如果把糯米醐酒比作垂髫孩童,那么红薯土酒就是清纯可爱、活力四射的青少年。而拖缸酒,就是那踏实稳重、厚积薄发的壮年。
拖缸酒,金陵乡方言叫“wen(去声)糟酒”。将糯米醐酒和红薯土酒混合入酒坛,再加冰糖、枸杞,密封浸泡一到两个月后,再过滤分装。
拖缸酒,不但有糯米醐酒的清甜爽润,入口平顺,更有红薯土酒十足后劲。乡亲们常说:“拖缸酒啊拖缸酒,喝醉了都不晓得信。”
拖缸酒,入口容易,醉也容易。喝醉了,斜躺靠椅,闭上眼睛,沉睡一宿,就安然无恙。全无头疼脑热之苦。
尊中有美酒,胡不饮且歌。父亲喜欢喝酒。我们回家,父母都会舀出土酒,边饮边话,直至微醉,直到天亮。
临走,花生黄豆辣椒玉米,青菜萝卜大蒜香葱,应装尽装,唯嫌车子太小。当然,父亲牌土酒,必不可少。
父亲喜欢自己酿造的土酒,却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排斥瓶装酒,无论是国产还是洋酒。
灵芝泡烈酒,据说对心肺有益。16年,出差广西,我有幸从十万大山寻得野灵芝,拜托朋友从台湾金门买来62度的“金门高粱”浸泡,送给父亲。
直至今日,仍旧密封如初。
琵琶泡烈酒,据说能根治支气管病。17年,在京九铁路边,我发现两棵野生琵琶,硕果磊磊。我摘来黄橙橙的琵琶,托人从梅州买来高度米酒浸泡。
如今,坛子是坛子,封条是封条。
酒柜里,现今还存有茅台一对,五粮液两双。茅台,是那年贵州旅游,买回来让父亲尝鲜,感受一下国酒风采的。五粮液,是妹夫初次上门的进门礼。
十多年了,包装盒已经破旧,酒却还没有开瓶。
伤口好了,疤痕依旧。父亲走了,离开了他的公益事业,他的儿孙,他挚爱的土地,和他亲自酿造的酒。饮着父亲的酒,酒入愁肠,化作了相思泪,引来千重愁云。
父亲为人耿直,说话不拐弯,做事不抹角,常常不经意间就得罪了人,而自己却全然不知晓。最终,父亲招人厌恨,遭人构陷,被迫远走离乡许久。
2005年腊月廿六,我带着妻儿和家乡美酒,来到父亲打工的揭阳。低矮脏污的竹棚里,粉尘漫天,噪声刺耳。一个工厂,两台机器,三个工人。每人都被粉尘包裹的严严实实,唯见两只眼睛,黑与白交替转动。
儿孙媳妇来到,父子喜极而泣。把他的长孙,高高举起,原地转圈。我打开尾箱,提出土酒,父亲接过来,揭开盖子,昂头张嘴,倒入其中,喉结上下蠕动的样子,喉咙咕噜咕噜的声响,至今耳畔清脆响亮。
这喝的哪是酒?分明是离愁和委屈,是惊喜与感动。妻子后来说,父亲的脸上,泪水冲刷掉粉尘之后,流出了两条沟槽。
席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如今,父亲意外离世,我们的饭桌上空有酒杯,独缺父亲饮酒的身影。我决定:将父亲的土酒深埋地底,永久珍藏。

作者简介:曹小军,男,湖南省永兴县洋塘乡景星村人,寄居广州增城廿二年,偶有写作并获奖。2020年度获得“南国美文总决赛优胜奖”。2019始,连续多次获得增城图书馆举办的“悦读悦美”、“我心中的增图”“党在我心中”等征文一二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