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的挽歌
沿着七月的山坡往下走
阳光越来越短，日子越来越凉
在一个空寂的下午，一个
叫“七月半”的地方停下来
我伫立，像一棵沉寂无声的树
等待一场缠绵绯恻的雨
南方小巷的尽头，有风摸过墙角的声音
那是一条回家的路，我把头深深地
埋进一片烟雾，陷入一段庞大的往事
为此，我们已掏空了内心的喧嚣
用了整个上午的阳光，为那些寒冷的影子
兑换足够的温暖
素酒、素食，谁也听不见
杯盏交错的声响。一场无法谋面的宴请
仿佛是在梦里完成
只有回忆，渐渐清晰……
父亲还是那样严谨
我们隔着薄薄的夜色说话
像一根针，在一件旧衣上反复传递
问平安，问健康，问收入，问年情
问小孩淘不淘气，日子平不平稳
最后问到母亲，饮食是否正常，腿脚利不利索
听觉灵不灵敏。我只说了一些无关的话题
我说，城里空气不好，灰尘多
春天湿气重，夏天燥得不行。秋天
秋天，天凉如水……
父亲沉默了好一阵，没有回话
我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我说
多保重呵，父亲，走时别忘了带上纸钱
父亲停顿了一下，说
不带了，怕说不清，还是“一卡通”吧
生前当了一辈子会计的父亲
死后还是那样小心
遥远的夜
白河在远处移动
风在树叶上休息
一天的灰尘正在下沉
这是多年前的夜晚
娘在井边洗衣
父亲把石灰过滤成水
那个夜晚
劳累一天的人们已经入睡
田里的庄稼正接受露水的滋润
天上的月光穿过云层
似乎要走好远的路程
雨
如果不是广场上传来歌声
我以为人们都回家了
雨打在窗外的含笑树上
天色暗合，树叶闪亮
让我想起一个人
雨中插秧
我和父亲披一块尼龙纸
风吹着我们
我们只做一件事：插秧
没事的时候
就等雨来
我和父亲坐在同一条板櫈上
雨有时落在房前
有时落在屋后
不管怎样下
都会落到我和父亲身上
雨落下就成了过去的事
我也不会想起下雨的事
那一年
父亲决定添置一些新家具
木匠来自松木塘
饭桌上，木匠突然对我父亲说
让你儿子跟我学艺吧
学会了做我的上门女婿
父亲只是笑，一股劲地劝酒
当时我的脸红了一下，这事就过去了
但我依然记得刨木花又香又软的味道
一个我从未见面的女人
应该有一头花一样的卷发
晨读
捧一本书
扯一张毛毯盖在腿上
我以这样的方式
安慰冬天
密密麻麻的文字里
一场雪还没有到来
只有寒冷的消息
我不敢大声朗读
不必告诉每一个人
我只是想起了父亲
用力劈柴的声音
怀念
父母健在
兄弟们没有分开
一家人生活在一个灶台
我们劳动
种下庄稼
也种下满腹牢骚和怨怼
土地只收下汗水
夏天太热
冬天太冷
秋天的收成
总是填不饱春天的饥荒
日子那么短
一生那么长
风吹青苗壮
也吹树叶黄
父亲傍晚归来
母亲生起炊烟
那时，溪水从屋后流过
没发出任何声响
一列穿过县城的火车
火车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
我未出生时，他和我的县城已经
走到了一起。那时，县城瘦得只有
巴掌大，火车很年轻
年轻的火车，很少在县城过夜
一年四季天南地北地走，不停地把这里的人
带向远方，又把他们一一带回。每次回来
都不说话，卸下一声叹息
一些劳累和疲惫，又继续上路。每次离开
总会发出长长的喊叫和沉重的喘息
县城只会背过身子，偷偷抹泪
如今，县城面色红润，慢慢发福
一城的儿女长出了俊朗的面容，那列火车
开始变旧，变慢，现出苍老的样子
但他已无法使自己停下来，好像他来到这个世上
就是为了奔跑，好像不停地奔跑才是他活着唯一的
理由。好像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被这个世界
彻底忘记。这，让我深深地想起一个人
我走南闯北，忙碌一生的父亲
诗人简介：聂泓，湖南祁东县人。2014年出版诗集《一列穿过县城的火车》，新诗集《一次听到火车叫了》出版中。居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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