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岳云茂离开我有三十年了,三十年,在人类历史河流中不过一瞬间,甚至不及一滴水。然而这三十年对于我,竟如地老天荒那么漫长,如海枯石烂那般心痛。
我曾撰文追思我的父亲,若干人生情节栩栩如生,恍若昨日。我今天,依然要用一个长子的孝心和父子的血缘,颤栗着,把过往的一点一滴写出,然后融合进思念的潮水里,与月亮共阴睛圆缺,与山川共云舒云卷。父亲从1940年代逃难到盐亭县城东街时,投靠了他二哥,并在万安村他大姐的撮合下,介绍我母亲王淑华与我父亲成婚,生儿育女,家事兴旺。我父亲有五兄弟,好像还有两个姐姐。他的大哥定居盐亭县城南街川剧团旁,病逝,余下大嫂寿数长久,还做过南街居民委员会主任。他二哥岳云早在东街中段有房产,二哥因病去世,有子女5人。我父亲有个亲弟岳云中,家居老东门豆腐社内,巷道幽深,有子女3人。我父亲有个同父异母兄弟岳云峰,退休后全家常住成都。我父亲还有两个姐,一个生活在江油中坝一带,隔了几代人,失去联系。另一个土生土长在射洪金家凤来张家湾,风云之下,音信全无。我父亲感人之处在于,1960年代至1980年代,每逢春节前夕,万家灯火明亮万家团圆之际,他必叫我在盐亭街道爆竹的欢快声里,在红灯笼的愉悦色彩中,在满街飘散腊肉香味的氛围间,跑南街奔东街进北街,一一请上他的大哥二哥四弟幺弟加他家共五个家庭,于腊月尾或正月初到我家北街45号(后改为84号)团聚过上大年。当我家门外火炮炸裂、地老鼠(火炮一种)乱窜、焰火沸腾、门前春联闪光、街口用松枝扎的牌坊喜庆、拜年人作揖祝福、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时,正坐饭厅中间的我父亲笑开了颜。他过早劳累的脸膛布满沧桑,然而在岳家几兄弟喜宴而聚这一天,我父亲话多了些,人年青了几岁,脸上的皱纹也轻轻展平,甚至鬓上白发也柔顺起来。
在美好的记忆背后,我忘不了一声浊重的咳嗽声,它常常响起在一年四季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这是父亲岳云茂咳出的声响。往往凌晨三点过一刻,街上早已空空荡荡:春天的冰凌、冬天的寒冷、夏天的凉意、秋天的霜风已经浸润在盐亭小街的每一个角落。这时北街上总出现罗子的喊声:“岳云茂,走得了。”罗子叫罗叔叔,与父亲一道在加工房上班。所谓上班就是一大早拉车去食品公司装满猪骨头杂碎后,两人又弯腰使劲拖上南门的斜坡,卸在十字街加工房,吃过早饭来剔骨头,剩下的肉筋渣放进卤水锅卤熟后送到各副食门市出售。猪骨头被敲破后扔进一口五尺宽的大铁锅熬油,熬熟后舀进篾缸中,冷却下来就是大半缸嫩白的猪油,卖给有关单位的食堂去炒菜煮饭。这时,父亲会应上一声:“老罗,我来了。”床边悉悉一阵响,父亲站在尿桶子边解了抖抖索索的小溲,趿拉着布鞋下了楼梯,三两把洗过脸,用一根手指头代替牙刷在口腔中一阵戳动,洗漱完毕,便打开房门与罗子一道拉上板板车去了寂静的老南门。我们几姐弟空了都爱朝十字街巷子背后的加工房跑。这是一个堆放杂物的手工作坊:松香锅、卤肉锅、镑秤、油迹斑斑大案桌。通常是一大堆骨头埋在油黑的大锅里久炖,待工序完成以后,几桶化猪油也就成形了。以后经济条件好转一些,我记得还卤过鸡、鸭、鹅、兔等小动物,我爸杀鸡眼疾手快,一手提着鸡脖子,一手用锐利的尖角刀在脖子上割开小口,血汩汩流出,接到脚边的木盆里,扔了死鸡又抓过另一只活鸡。杀兔简单明了,一手从笼中抓出一只细嫩的小白兔,兔耳透明红润,血管密布,煞是可爱。我爸也不言语,将兔子倒提用粗壮的手背朝兔头一砍,兔儿两脚一蹬就咽了气,随即置于梁前铁钩上,从后腿开剥,“呼啦”一声就撕下一张完整的兔皮来,贴在墙上竟然不掉下,回头看那剥了皮的兔肉还在冒着热气抽搐。难整的是鸭子,杀死后丢进松香锅,就数它的毛根不好拔掉,密密的布满脖子和脑袋,要反复淋上几次松香才能清除个大体干净。为了挣钱,我们几姐弟与其他一些小孩拥挤在案桌四周,趁热褪掉小动物的羽毛和毛根,报酬是鸡一只一分钱,鸭一只两分钱,鹅一只三分钱,就是这廉价劳动还抢不过手来,时常被眼快的小伙伴夺了去。在加工房,那些刺鼻的松香、可口的卤肉、潮湿的盐巴、混杂着一股特殊的气息,哺养着饥饿年代命贱的孩子们。我尤不能忘掉的是,父亲、母亲、罗子叔叔在贫穷岁月表现出的勤劳、坚韧和承受困难的性格,给了我们深刻的影响。以至于后来我到农村插队当知青,很快就适应了沉重的乡村生活,或许这与早期磨炼有着内在联系。
进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父亲岳云茂正值壮年,他被糖酒公司的头儿看中,又去干老本行:推水烟。我在观察完了整个劳动过程后感叹,没有比这更吃力也更聪明的笨重活儿了。这是一个繁琐的劳动过程,它甚至比原始社会那群“吭唷、吭唷”喊着号子、狩猎耕耘的类猿人进步不了多少。须先从省内产烟区调回成饼状的烟叶,父亲得上车站去用板车拖回,堆到老东街的一间大黑屋里。母亲在一旁搭上两根大板凳,上面架着大簸箕,开始撕烟叶,撕烟叶就是去掉烟杆和茎,保留风干的叶片。撕够了烟叶,就到了打捆的时辰,父亲将四块笨拙的大板拼成“口”字形,将烟叶倒进木框中,撒上一层,用嘴“噗”地喷出一片雾状的水珠,匀称地盖在烟叶上,洒一层,喷一层,盖一层,然后端来装上香油的铝盆,用手不断朝烟叶泼洒香油。如此几遍,烟叶就盛满了木框。父亲往往叫上放学后的我一道打着光脚上去踩紧烟叶,差不多了,二人下得地上,又抬过油腻厚重的木板压在木框上,用力捆紧后抬上烟榨,竖向对它进行挤压。这个烟捆被固定在烟槽后,上面的大木头又一寸一寸地压紧下来,两边上紧烟夹子,四方被裹得严严实实而又变紧变小。我与父亲就一人持一根木棒,插到烟榨前方的滚筒中,两手紧抱,齐齐用力朝下扳,直到“人仰马翻”,后脑勺贴在地面为止,然后又站起来将木棒插入下一个洞中,重复这个枯燥笨重的动作。烟榨再也动不了时,父亲拍拍油浸浸的大手,走到烟捆面前一摸吱吱乱冒的油珠,满意地说:“这个捆打得紧。”我仿佛也受到了奖赏,爬起来去找一根凳子休息,一边流着大汗,一边喘着粗气。这时父亲就望上我一眼:“娃儿累成这个样子,劲跑到哪去了。”我听此话就小声诘问:“打捆好累人。”父亲走过来点燃烟锅抽水烟,提醒我道:“不挣点气力钱,一家人用啥买红苕酸菜吃?”两天一过,父亲叫我放学后又来卸捆,这时的烟捆已经压成长方形饼子状,两人解开大木板抬下,立放在烟架上。我那寡言而一年年老去的父亲,装好锋利的烟刀,手举烟刨开始一天漫长的推烟劳作。他骑在烟捆上,人趴着从烟捆一刨一刨地推出金黄、细柔、绵长、齐整的烟丝,又一刀一刀地取出堆在烟台上,一个捆要推上一天。我默默计算了一下,父亲要在烟捆上趴上趴下地推一万多次才能推完,血与汗都点点溶进了香辣扑鼻的烟丝中去了。这样的强劳动,他每月只能领到二十多元钱的工资(顺便提一句,我在付出了如此强烈的体力以后,打个捆才给工钱一元)。
我父亲隔几日把十字街加工房卤了几十锅的已产生毒素的卤水肉渣挑回家,和到炒牛皮菜与红苕藤下饭,那是在生命最艰难的1960年代。后来好些了,他将豆腐社的下脚料与加工房卤过的心肺,廉价买回家,给我们改善生活。我听母亲讲,民国时我父亲好点小赌,俗名推
10点半。在担烟叶的旅途上赌,输了扛根扁担回家。土改后把推好的水烟担到七宝场卖,烟卖完了,银元也赌输了,他一恼之下,将剩的一块大洋买了苕干酒猛灌,醉到在回城的乡间小道上,我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着他,并请农民将大醉的我父亲抬回了家。为这事,我听说后还埋怨过我父亲“喝那么多酒干啥嘛?”那次七宝场大醉后,我父亲寻着了终生唯一的业余喜好,看打篮球。盐亭县城1970年代文化娱乐几近绝迹,偶尔有单位之间的篮球比赛,总要等半年一次才在县城广场举办联赛。虽然水平粗糙,也算一种文娱方式,而这偏又为我父亲热爱,到了粉丝程度。那阵打篮球技艺相对一流的有黄大汉、李继扬、黄板儿、罗明明、肖林、余大汉等,我父亲下班吃了饭早早就坐在灯光球场台阶上,看队员带球、运球、三大步、上篮,整个过程让人眼花缭乱,很是享受。一场比赛看完,我父亲罕见地闪烁着激情的目光回家。我父亲于1992年4月上旬因癌去世,享年69岁。在他住进盐亭县医院治疗的半个多月里,我专门向单位请了半个月假陪伴他、守护他,以尽儿子孝道。至今我清楚地记得,病房简陋、墙面剥落、灯泡黯然。就在这间病房里,我白天黑夜与他住一起,常常等他治疗结束,家人离去,漫漫长夜仅剩我两父子相对交流时便摆龙门阵,他摆他躲壮丁逃难到盐亭,摆他逢场担烟到富驿场卖了挣钱回家养儿女,他还详尽地给我讲述盐亭金孔古来石水缸(岳家湾)生他的地方如何去寻找?那一夜,我父亲极衰弱了,皮不能包骨,他耷拉着手,指下我:“大儿子,今后你要带几个姐姐和弟娃去看下石水缸和射洪凤来张家沟喔。”我当即郑重地点下头,无论如何,今生我一定要实现父亲的遗愿,以安慰他的在天之灵。那盏昏黄的灯光下,那夜高山庙脚下的彻夜长谈,我父亲期盼生命渴求亲情的目光,永世难忘。那夜以后的第四天,父亲因胃癌与世长辞。早几天给他做手术时,主刀医生请我上手术台边查看父亲剖开胸膛的情景,我不忍睹,癌细胞已爬满了他的胃他的肠他的身体,无一幸免,悲哉。可以告慰老父亲的是,他离世那天下午,我正好在老家盐亭带人采访,目睹了父亲生命最后时光,我将他从病床上抱起,轻放在厨房边,打来一盆热水,蹲下,为他老人家一根一根地洗净脚指头、脚背、脚后跟、膝部、大腿。这过程我很慢,看着父亲如枯柴的腿杆,我心痛啊。
我那苍老得满脸皱纹、心地善良的父亲岳云茂,我那1992年就过早地离开我们、并没有享受到几天好生活的父亲,愿你在大地之下安息。父亲,祈愿你的单纯的目光与诚恳的笑容,生生世世鲜活在岳家的血脉里,流布在天地的大象无形的深邃中。
作者简介:岳定海,中国传媒大学(原北京广播学院)毕业,任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四川省散文作家联谊会副会长,四川省嫘祖文化促进会副会长,四川省辞赋家联合会副主席,四川省通俗文艺研究会顾问,四川文化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四川省老作家书画院院士,《格调》杂志编委,《嫘祖文艺》编委,《船波文艺》编委。岳定海在国家级和省级出版社出版发行个人文学著作22部,代表作系《岳定海散文卷》《蜀境》《劳动之歌》《小史记》《人民》。荣获“中国通俗文艺奖”“四川五一文学艺术奖”“四川散文奖”“首届《格调》杂志美文奖”“盛世南充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绵阳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六十余个奖项。作品收入《中国散文年选》《当代散文文本》《四川散文大观》《川鲁散文选》《川冀散文选本》《川黔散文选》《汉语》《胶东散文年选》《文学绵阳》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