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草场

长在这里的蒲公英

是幸福的

派出的伞兵将有足够的高度

进行到谷底的滑翔训练

为青草送去绒毛帽子

或扎下根，成为另一株幸福

等风来

或等一个放牧的孩子来

高远的天空云雾模糊

低处的土地清晰可辨

三面青山垂下年迈的头颅

凝视着属于它们的深渊

蒲公英马上要到达

绿色大碗的底部

碗里装满茂盛的绿

牛的棕，羊的白和追逐打闹的

孩子们的透明

当悬浮的夜色向碗里倾倒

星星摇头晃脑地吟唱，并狡黠地眨着眼睛

必定有一个不愿回家的少年

双手为枕

正在书中江湖仗剑远行

今天发动演练的

是路旁中年人中的一个

他鼓动身体里几十年前的那个孩子

专心训练伞兵

另外的中年人，伸长胳膊正指向绿色深处

热烈讨论如何为即将到来的晚年

建造一个

瞬间回到童年的滑草场

▍雨是有限的

在暴雨前我们回到屋檐

多幸运，雨水差点打湿脚跟

在二楼拐弯处回头看

聚集的水成为一束束，不停跃起

它们还想要回到从前？

对面平台葡萄架上叶子不断颤动

在藤的左右摇摆，雨中跳皮筋

高大的樟树却显得沉默

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整个春天它们不断地发芽和落叶

抛下一地的树籽

现在每片叶子收拢自己

等雨水从叶尖滑落

微微瑟缩的样子让我想起

玉竹坪的那个老农

乡村遥远的屋檐来不及躲避暴雨

他带着斗笠，垂首抱肩耐心等待

他知道

雨是有限的

▍堂屋里的等待

堂屋最宽敞是现在

墙角四条长凳，布满灰尘

最拥挤是小学五年级夏天

新做的两具棺木盛满黑色的未知

整个暑假反复在我的梦中轰然打开

溢出迷雾

这是爷爷奶奶未来的栖身之所

他们提起一脸平淡

爷爷每天下地，暮色中他的身影强悍

奶奶尚有余力，还可追着弟弟绕塘三圈

棺木平心静气地等待

一块透明塑料布覆盖在黑色的平静上

阴雨或太阳过于猛烈的日子

爷爷奶奶把装药材的竹匾也放在上面

直到某天竹匾移走

某天塑料布揭开

迷雾一一散尽

堂屋归于寂静

▍一小片空地

乡村的春天饱和度如此之高

冲破浓郁的绿色回到玉竹坪我全身是汗

玉兰花环拥的清水塘前

老屋被修饰，贴上了深蓝色墙砖

屋前不再适合跑跳

方砖围成各种花圃

在一片月见草的旁边

奶奶，您和我漫无目的地交谈

还有一小片空地

您说，那里可以种点黄芪

到时你带去，常喝黄芪提气

奶奶，这个春天我充满沮丧

命运的风从四个方向吹来

不停歇地推搡和阻拦

那一片空地还在

我现在该种些什么

▍从前的泡桐花

泡桐花盛开如此安静

当我走近那座废弃的祠堂

一个人从玉竹坪去外婆家

到这里日光就陪我走了一半

姨妈曾在日落时分

告诉我围墙里幽深的故事

但现在为时尚早

高悬的光在所见之物上披挂

所见之物都有着暗藏的一面

踩破的雪白

有幽香暗生

塑料袋里的苹果

撞击我的小腿

像一阵脚步声追赶我的脚步声

一朵从前的泡桐花又悄无声息地落下

▍春夜歌声

春天并未进入我紧闭的窗帘

但他们的歌声畅通无阻

那辆车从我窗前经过

几句徒劳的叫卖烟灰般掉落

小城吉普赛人放起绵绵情歌

男中音和女高音间或应和

中音鼓胀黑夜

高音再把它刺破。直到

嘶哑卡顿如喇叭缺电

那是众多候鸟中的两只

一辆小货车承载全部家当

装着各处收来的水果四处游荡

（游荡的还有我的乡人，运着各种中药材）

现在候鸟们来到中国南方的这座小城

把最甜蜜（据他们所说）的那些

运进我们的生活

许多个黄昏我曾带回这些流浪的哈蜜瓜、柚子和猕猴桃

此刻，窗帘后我是最真诚的听众

歌声渐渐渺茫

如人鱼消失在海平面

却又久久停在我的窗前

第一次感到无限宽慰

感谢生活让这些漂泊的人

为我送来春夜的歌声

但愿我的乡人们也可以

在异乡的一扇窗前

自由歌唱

▍徒燃

燃起一堆火焰

烧掉生长一整年

又被我们用半个下午聚拢的

枯枝、杂草

让前坪看起来更接近从前

火焰中心有奇异的美

摇摆的幻境中

那时我们在玉竹坪不停地搜寻

收集一切可燃之物

只为烤熟几只土豆

落叶、报纸、干稻草

漫长等待后

土豆慢慢打开了紧握的香气

现在难寻之物长满前坪

又被时间好心地晾晒

我们只是收割、点燃

然后安静地围拥着这巨大而虚无的火焰

▍挖机轰鸣时

河对面的挖机日夜不停

每天挖出一片黎明，又亲手埋葬它

不绝的突突声让九月稀松平常的日子

紧张得像一场小型战争

被占领的是稀散的农居、田地

和一些荒草、蜻蜓

那是一些人的童年

秋天已经来了，依然热着

我在空调制造的秋意里读米沃什

“我不羡慕任何人”

翻到这一页时偶然抬头

深蓝色丝绒窗帘半掩的明亮里

一些尘埃正朝我涌来

“如此幸福的一天”

过去属于我的日子

像是还有回转的余地

▍我爱

我爱从飞驰的车里

看后视镜中越走越长的路

看它裹挟着夕阳

义无反顾地奔向渐黑的夜里

把云朵带走吧

把晚霞带走吧

刚冒头的星星也可以带走

当无边灯火在高架桥燃起

我一个人，在这人间继续飞驰

▍拔河

左手右手轮换

从指尖、手腕、手肘到手臂、肩膀

一步一步往前拉

五岁的孩子明确

我的左手就是一根绳子

她就是在拔河

可以将妈妈越拉越近，越拉越紧

她拉得微微出汗

她拔掉了我鬓边一根白发

▍某一片落叶

小区的树每天都在落叶

那么多的叶子堆积在树下

有谁注意到

它们在什么时候落下

天气不算坏的日子

老人们挤挤挨挨坐在树下

睁大眼睛木然地看着你

走过身仍能感受到追来的目光

更多时候

老人们盯着飘落的树叶

似乎在心里默念

其中的某一片

▍我的孩子在走花路

我的孩子穿着花衣裳

T恤上择取了最甜蜜的春天

花刚开放，叶在生长，昆虫也正年轻

这是她的母亲能够给她的

现在她戴着粉色头盔

正骑过一排樱花树

树木远比人类有童心

更爱春天里的这个孩子

为博她一笑

不断将花瓣投下

我的孩子在走花路

这是尘世能够给她的

让她在世间逐渐冷静的母亲

多少感到安慰

每一朵飘落

她都踩一下刹车

收集到车前的篮子里

带到她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