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琐事(小说)
作者 刘志芳
我与岁虎是同年出生、一块玩大、至今相好的“哥们"。
站在我家门外,低头就看见他家的院子和屋顶的瓦片。小时侯,我俩从我家出来,下一段陡坡,就进他家大门,玩得好不快乐。但十八、九岁前后,我少去他家了,啥原因?就为他那个老爸……,有时我刚走近他家门口,岁虎若看见,就会迎出来,对我眨眨眼,小声说“到你家去吧……天天骂人……”
他家与我不同姓;他爹排行第二,我常称他‘二爸"。儿子小时侯,他爱如珍宝;也许大了让他失望吧,就一天比一天烦他了。
至于岁虎的心思,我知道一些。他曾对我说:“自古饿死的都是种地的。城里多好呀,钱比乡下好挣;钱有地方花;饿了,一个电话,有人送饭上门……。人各有志,就非得一辈子跟着老子种地吗!"
论读书,岁虎与我是半斤八两,都不行。要我说他父子谁是谁非,我站在岁虎一边。
他高中没读完,便去深圳、广州打工。可惜沒啥特长,轻松活没找到,扛水泥袋、屈钢筋的活没力气干,立不住脚,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为岁虎的婚事,他爹先攒钱,后托媒物色人,先后瞅了五、六个女孩,岁虎看了,说对那几个“没感觉"。父亲没法子,只得顺从儿子,娶来的是伶俐、会打扮的小卉。
结婚后的第二年,小两口去县城里,找了个厨师,开了一间饭馆。头两年还行,到第三年,旁边又开了一家,竞争不过别人,就关了店门回来了。这是岁虎二十四岁那年的事,距今有八年时间了。
当时我问起饭馆关闭的原委,岁虎一脸无奈,说道:“……来了一家火锅店……那是四川来的两口子,干起活来不要命;又当厨子,又抹桌子扫地板,半夜不睡觉洗菜、揉面;他成本低,饭食价钱不贵……所以……"
‘你跟小卉也学他们,别雇人呀……自己干呀……"
岁虎苦笑着说:“哥哟,我们哪有那个本事!晚上休息不好,白天就起不了床……"
就这样,小两口窝在家里没事干。
一天,约九点钟了,我吃完早饭,走出大门蹓跶,只见岁虎爹一根扁担挑着两大梱沉重的湿玉米根茬回来,一进大门,正碰上一头乱发的小卉,她靸着鞋、端着尿壶,从西屋里出来,往厕所里走。岁虎爹一蹲身,让柴挑子落地,扔下扁担,径直到南屋里去了。岁虎妈端出半盆水,看着他洗完脸,然后端来早餐,侍侯他坐在屋檐下的一面矮桌前吃。
怎么见不到岁虎呢?是睡觉未醒吧。我站在高处,看着替他急。这时,只见他妈端着饭往西屋走,他爹没好气,大声道:“他自己没腿,没手?有饭没人吃,就放着!"
岁虎妈只得停住脚步,叫“小卉,来端饭……",就见小卉走来,从她手里接过盘、碗,进了西屋门。又过了一会儿,才见岁虎衣衫不整地出来。
怕他大发雷霆,我便下了坡,走进他家院子,赔笑与气色不好的老头搭讪,分散他的怒气。
“镇上来了个工程队,里头有个保管员,陕西人,姓袁。又拉板胡又能唱。您哪一天跟他唱一折。"我相信唱戏的话他爱听。
他眉头果然舒展开来了;问老袁惯唱哪出戏?唱得好不好?我一一回答;他又问了地址,表示要去拜访。我也就喊来岁虎,给他爹煮茶喝。二爸喝着,沒再作声。
一天晚上,我听得板胡拉着秦腔,出门一看,下边院里明灯亮火地,当院一把椅子,那老袁坐着,弓弦拉得很带劲。来听戏的围坐了十几个,有摇着扇子的老汉,有抱孙子的老大太。闲着没事,我也赶去凑热闹。
岁虎爹坐在南屋门前,小矮桌上,白酒一瓶,酒杯七八个;两盒纸烟开了盖子,来听戏的随便抽烟、饮茶饮酒;岁虎坐在一旁煮茶。
老袁来到桌边,岁虎爹斟来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他俩就着一盘小菜,各自喝了七、八杯。
岁虎爹脸红红的,起身到院子中间,仿佛踩着高靴,挂着白髯;他左手拦胡:须,右手前指,双目远视,亮个相,一一这是演《苏武牧羊》。老袁扮的是李陵。
我不懂戏,对剧情糊里糊涂,但是,听着那高吭凄厉的歌唱,真能体会到边塞的风雪和牧羊人的哀痛。
旁边的一位懂戏的告诉我:这是岁虎爹最爱唱的一折;秦腔唱腔有“花音"、‘苦音"之分,岁虎爹最擅长苦音。
大家拍手称赞,他们两个也落座喝茶。这时,岁虎爹的一句笑话,引出了一点争执,他说:“李陵是奸臣,你最会演奸臣"。
那老袁笑着反唇相讥:“李陵本是你们甘肃人;苏武是陕西人……陕西忠臣多。"
岁虎爹急了,电话叫来村里的一个在中学当老师的,问李陵的究竟。那老师回答李陵祖籍是在天水。 岁虎爹立即现出颓丧的神色;但老师又说,李陵其实是受了冤枉,不能算奸臣。岁虎爹顿时有了笑容,
岁虎将一盅茶敬给老袁。老袁夸岁虎长得俊,是个好娃娃。
不料岁虎爹却说“好个啥?懒得要命……",岁虎他妈急得从屋里走出来,道“您少说一句吧……这么多的人……"
老头眼一瞪说:“‘枕边劝妻;堂上教子'……有啥不能说……"
老袁一口喝干茶水,拉着老友离座,两人兴头十足,又唱了一段《三娘教子》。
听戏的人们散去了,陕西客人也走了,只剩下他们一家和我。老头子喝多了,话也多,对岁虎开始了这样的训话:
“一个人来到世上,一辈子咋过?要能吃苦;能吃苦,啥事都能干好;吃不了苦,啥也干不成。
"世上人用的东西,啥不是辛苦換来的?种庄稼,你不出劲,土挖不松,土疙瘩打不细,草锄不净,庄稼就不好好长;你骗地,地就骗你,就没产量,饿肚子。
“有知识的人,知识咋来的?‘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是下了苦功读书,才中状元进朝廷……
"如今是苦没人吃,地没人种……这一辈老人一死,力气活儿谁来干?
“苏武、楊今公,那是啥人?那叫文臣武将,那叫国家柱梁。那些人有的是福,有福不享,跑到北国去受苦,为谁呀?
"咱们是啥?是平头百姓,咱们不吃苦,这苦谁来吃?……"
岁虎听一句不听一句地,低头拨弄茶罐罐;他娘收拾残杯剩盏;小卉一直躲在屋里没出来。
我不爱听,只好笑着点头应付几句,也就抽身走出了大门。走着路,上着坡,还听到那醉汉啰啰嗦嗦地宣讲他的"吃苦论"。
那年冬天, 湖北朋友来电话,说新疆大枣在南边好卖,劝我做这个生意。我觉得应该试一试。岁虎妈常来我家与我妈拉家常,听见这话,就满脸忧愁地央求我,她说:“你就带你兄弟学一学吧;做得好就好,做不好,赔了,我认命,不怪你…:"我一口答应了。于是两家各凑了一点本钱,动身了。我们一嘀咕,不去新疆,去了宁夏。雇车装了几车大枣,拉到襄樊。运气好,又有朋友帮忙,宁夏枣卖了个新疆枣的价钱。两个半月,每人拿回家几万块。
但想不到,村里流言,说我们靠‘假冒伪劣”、‘以次充好”发了财……
话传到二爸耳朵里,他把儿子骂得一塌糊涂,警告不许再干这种亏人的事。 岁虎跑到我家来,唉声叹气、怒气冲冲的,骂道:“老不死的…… "
我也气得直咬牙。
岁虎去不成了,我独自再上路。不料这一趟倒了大霉:车到信阳,出了点交通事故,救治伤员、赔偿损失,挣来的全部填了进去!还好岁虎没去,如果同行,他爹还不把人骂死!
这次挫折后,我对跑外边心灰意冷。家里的地等着我种,干嘛不种呢?
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岁虎时,他摇了三次头,说了一句话:“我就是要进城!"不久,领着媳妇去了徐州,一年半都没回来。
我们常通电话,得知他们的泡脚店开得还不错,我也替他高兴。但是不多久,传来了坏消息,说他们夫妻分开了;小卉跟着一个常来店里的山东人跑了。我想问详细情况,岁虎挂断电话,不肯多说。我对小卉的印象是爱穿戴、能花钱。岁虎如果有钱,结局恐怕不是这样吧!朋友哟,你的霉运哪天能过去?
看到别人发大财,开豪车,住高楼,真令人羡慕!那是本人的能力,还是天赐的恩典?你我的红运在哪里?!
岁虎爹去了一趟徐州,二十天后父子俩一同回来了。岁虎去丈人家,探听是否有小卉去向的讯息,丈人大怒,反问他要人……正没处抓捞时,忽然接到小卉一个电话,还汇来了一些钱;话说得很绵软,请岁虎“好自为之"……;问她身在何处,她说‘很远很远’……
二爸病倒了。我与村里人去看他,他躺着,瘦得很,有气无力地对我们顿首作揖,递烟让茶,就是不愿说话。
院里院外安静了, 再也没听到他唱戏、训人和唠叨。
他病沒治好;过了一年多,去世了。
那个常来唱戏、闲聊的老袁,吊唁时带来了一件新戏袍,折迭好,亲手放在长眠的故友身旁,让他在另一世界再续今生的爱好。
岁虎他妈身体本来差,至此更加病得起不来,被女儿、女婿接了去住。
他家的 地没人种了,野草密生,比人还高。
今天,我上山,下到自己田里,给玉米苗施肥、壅土。可真是米面好吃,庄稼难种啊!露水中,才抓了化肥,又要握锄头柄,手心、手指粘粘地疼;腰才直起,又得弯下;蚊子在额上、脖子上叮咬;汗珠从鼻尖、下巴滴到土里……
喘气擦汗时,往下一望,见岁虎家的坟地有一个人,是谁呢?是岁虎。没有看错。
两月前烧过一年纸了,今天是什么祭奠日子呢?……我想不明白。
奇怪,不见他烧纸、献花,只是长跪;近午的大太阳晒着,足有一个半小时,也不站起来。
我想去劝他节哀,但转念又想:还是不要打断他的悲悼和深思吧。
2022,5,4作于天水麦积区
作者刘志芳,字拙卿,甘肃天水人。道路桥梁工程师,中共党员。好文学,偶尔赋诗作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