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熟悉从市人民医院到自己所住的融苑小区之间的每一家生意小店---是做熟食还是面点;熟悉每家小店早上开门的习惯---早还是晚;熟悉那些摆出的花儿上面洒下的香水气息--浓或淡;甚至熟悉女主人的笑---无邪或暧昧……
从医院到我家,是从父亲家到我家的地理距离。往返于这条街,不知多少次了。或是浓雾弥漫的早晨,或是星星散淡在浩渺的夜空,走在这条路上,一样地带着急切,带着担忧,带着心痛,更带着渴望。我感觉这条街仿似通往我儿时的路,让我想起很多和父亲在一起的往事,脚也不觉得累,心也从没有过的宁静,仿似这就是命中注定的我和父亲应该一同走过的旅程。
父亲今年八十岁了。六年前患了尿毒症,历经一年的透析和换肾的生死洗礼,终于获得新生。可近两年又开始出现反常了。我像一头忠实的驴子,固定地行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仿似父亲就是那沉重的石磨,我在拼命地拉着他的120多斤的重量,也在拉着生对他的不舍和留恋。
我恼恨自己做的饭菜不够好吃,恨自己没有太多的钱给他更入微的照顾,恨自己不会阴功能治好他的病……最后我只好用他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往事去唤醒他的笑容,搜肠刮肚地用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战役,让他忘记那可能随时及至的慌张和不安……我们再次说及了日本和俄罗斯。很奇怪,战争这件招人痛恨的事情对男人来说永远都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那一定是源于一种英雄的梦。父亲的一生其实已经是一个英雄的一生:当他穿着补丁戒烟戒酒送我们四兄妹过长江跨黄河求学的时候,他就是英雄;在我们全家炒菜看不见油的时候,依然将被他医好了的病人送来的肉和鸡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时,他就是英雄;当看见钱掉在地上不允许我们捡,用“路不拾遗”古训来培养我们的人格和骨气时,他就是英雄;当知识不值钱,他依然自学英语教我们入门,给我们订英语杂志,买收音机收听《美国之音》的时,他就是英雄;当我们在进步的路上变得功利世故时,他忧心地写下几十首诗词装裱起来送给我们,警示我们要胸怀天下,要学无止境,要坦荡磊落时,他就是英雄……回头看看,这无一不是一个君子的范例,一个英雄一生的不朽传奇。只是他的名字是刻在我们心上的,是留在亲人的回忆中的,在书上看不见,在电影里看不见,但在风中一定留下过他深深的痕迹。
轻轻地抚摸他的眼眶,那里面只找得见很微弱的光,像快要熄灭的火苗。当我的手轻轻摩挲他浮肿的脸庞的时候,我感受到父亲像一个孩子一样得到了满足和安全。很难想象,50年前,他曾经是怎样一个叱诧风云、意气风发的才俊,如今却听凭一双曾经被他牵过的手滑过他的脸,给他心灵予以抚慰。
这双曾经为成千上万的病人切脉看病、做过胸腔腹腔大脑手术的灵巧的手,这双写过唐诗宋词的浪漫的手,这双自学俄语、英语,钻练医术,做过百万字笔记的不曾停歇过的手,这双打过篮球、拉过二胡、下过象棋、钓过大鱼的俊朗的手,这双挥舞红旗带领全家三渡“沅水”、爬雪山过草地直达“延安”的伟大的手,此刻却只剩最后的嶙峋骨头。轻轻地用热毛巾洗抹它,再也看不见它曾经的优美时光,也闻不见它曾经有过的年轻的体香。
这个如此虚弱的病人,他曾经是我们的偶像,是我们顶礼膜拜的英雄,是我们一切力量的源泉,是我们积极向上的基石,此刻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还可能会倒塌。想到这些,我感到惶恐,感到难以割舍,感到不可思议,感到绝不可能。
我该怎么地挽留父亲呢?怎样才能让那双没有光的眼睛看得见外面的初春呢?该怎样才能让那1米74的身躯变得像曾经的那样矫健挺拔呢?该怎样才能拯救那颗曾经为我们四姊妹哭为我们笑如今却是四级心衰的心脏呢?我觉得自己是如此地无能为力,沮丧!
又到了给他送饭的时候了,我的眼前还是他60岁左右的模样,还是一身中山装,老知识分子的发式,脖子上系着那条老式围巾,还是那一双威严的眼神。我甚至觉得他还会问及我的工作,今年工作要做哪些大事,还能不能再拿优岗,群众基础好不好,不要趋炎附势,孩子的学习怎样了…我们每一步的成长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循序渐进的,如今大哥到省城就职,二哥在株洲有为,老姐在医院麻醉师的岗位上敬业,几姊妹的孩子也都远赴上海、广州、长沙、哈尔滨等地求学或工作,这些都是和他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他让我们一家人从山沟沟里走了出来,又从小镇上走进了城市,再从小城市走进了大城市,使我们两代人在真正意义上站了起来。
从医院回家,风很是刺骨。父亲因为移植的肾脏功能开始退化,毒素难以排解,全身没有力气,又感冒了。当他咽下最后一口饭时,我用餐巾纸擦拭了他的嘴巴,还夸了他。现在,他就是个需要鼓励,需要夸奖,需要温存甚至拥抱的孩子。
这么多年来,我用在父亲身上的心思可能比在孩子身上还要多。好像冥冥中总是害怕父亲有朝一日会离开我,所以每到周末都会回家陪他说说话,常常带他们到周边的地方玩玩。因为钱少,不能像大哥那样送他们到新马泰见大世面,大都只是张家界和吉首周边。我们几乎去了每一个景区的每一个小景点,哪怕是寺庙和临时搭建的野人谷。最远的一次是2000年左右,请他和母亲去了趟华东五市,飞机往返只花3600元。其实每次他们具体看了些什么我是不太在意的,只要他们开心我就安好。记得有次带他到长沙,住在枫林宾馆,吃的却是快餐,由于米饭太硬,父亲当时还打了饱嗝,他每打完一个饱嗝我们就笑很久,结果我们就在阿波罗广场笑蹲了下去。后来老是想起这件事,我依然还是在回忆里看得见当初的笑,可我哭了,为自己的贫穷和小气。
这一生,最多的礼物最好的礼物都是父亲送给我的。我18岁生日那天,他专程进城,给我在南门口买了上海牌口琴,还试着吹给我听。如果说我对音乐情有独钟,这是父亲言传身教给我的。他每次从外地旅游回来,总记得给我买些手链、项链、手表、手镯、戒指什么的,甚至我在38岁时,脸上开始长斑,他还给我买了一瓶当时电视上做广告的柔迪祛斑王。这些礼物是那么的温暖,贴心,让我欢喜。在这些看似很小的情感交流中,我懂得每一件礼物都是金色的,都注入了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的爱。每一样礼物都被我包了一层又一层藏了起来,因为那里面有我最后的信仰。最忘却不了的是1989年动乱,父亲担心我会有意外,千里迢迢坐火车后又换乘船,费尽周折赶到武汉接我回家。可当我一见他时,炎热夏季他的衣服都发出酸味了。这种经历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像父亲这样的男人能主宰我的情感了,因此生活中即使遇到再不道义的情感狙击,我都挺得过去,因为父亲没有丢失,还在我的身边,还在我的心里,还在我的生命里,永远都不会离去。
大哥石东海,让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向外地发展。
或许就是这样密切的接触中,我们能彼此懂得对方的情感,理想,愿望。我们常常能在对方说出一句话后猜到下一句是什么。最近父亲说了几个梦给我,都是被追逐的噩梦。我能在瞬间进入并告诉他接下来会是什么场景,结果跟他说的吻合大部分。我甚至在他每一次手术病痛的那刻,自己身体同样的地方也会疼痛,这是局外人很难相信的。这么些年来,我总是能够感受我父亲的悲喜哀愁,仿佛我就是他身上的心脏部分。我真的相信那句话:父亲是女儿的转世情人,如果你的影子走了,我会在泪水里爱着你;如果你的声音远了,我会在生命里爱着你;如果你的灵魂消失了,我会在轮回里爱着你;如果这世界消失了,我还要去天堂里爱着你……
血一滴一滴地沿着针管注入了父亲的体内。父亲怀着期待看着这个过程,不舍得闭上眼睛。我周而复始地用手轻轻地慢慢地顺着他的手臂、脸颊、脖子、胸前抚摸,尽力用舒缓的节奏分解他难以忍受的皮肤瘙痒。我想人是多么地脆弱,当你运用一生的智慧和心力轰轰烈烈地创造财富创造事业创造精神世界的时候,死亡像一个黑色的幽灵,追随你,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毁你。人的一生在和时间做着无谓的抗衡,结果是我们无法占有时间,时间却牢牢掌握着我们的命运。时间是如此一种耀眼的光芒不可直视,然而,即使我们背过身去不去看它,它仍然故我地存在着,感觉它正按步就班步步逼近,把它的可怕阴影笼罩在属于我们的每一寸光阴上面。世上别的苦难我们可以选择应对,比如躲避,实在躲避不了,还可以咬牙硬撑,硬撑不了可以放弃。就是在时间面前,死亡是多么的无赖,绝决啊!
我只能憎怨上帝,这个时间的主宰者,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却不能让人像他那样永生,他把我们造得一半是神,一半是兽,将渴望不朽的灵魂和终有一死的肉体同时放在我们身上,这真是一种无情的恶作剧,对人类是一个最大的讽刺。哪怕让我们的灵魂不死或轮回,总比这种无梦的永恒的冷酷的睡眠好。
此刻,我愿意相信基督教,相信耶稣。他能让人在天堂永生,哪怕是下到地狱9层,受到最彻底的折磨,也终能有个尽头,最后人会在涅槃中浴火重生。我甚至愿意相信佛教,前生定今世,今世修来生。那么我注定还能够见我的父亲,哪怕是在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忘记了我,在彼岸花前丢弃了我,我也愿意来世放下贪和嗔,变成一匹等待父亲驾驭平川的白马,在父亲可能经过的山坡上,等他。
我不知道上苍会不会看到我的苦心,会不会理喻我的祈求,会不会怜悯我的软弱。鱼哭了,水知道;云哭了,海知道;我哭了,父亲,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我不能让你看见……
写于2011年3月17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