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种桥,在别的许多地方,叫着风雨桥;也有叫着鹊桥的。在我们那一带,却把这座桥美称为镇东桥了。是不是因为它位于这县城所在镇——东坪镇的东城,于是有读书人才顾名思义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呢?
镇东桥就横跨在有着青青翠翠一溪名柳溪的出门处。傍近资江。清早,太阳从东边喷薄丽出,清清浅浅的溪水中,便游动着这镇东桥别样的型姿了。桥身宽三米八,长却达百余米,共有三十七间哩。两头那高高地翘起的角檐,就如同一对翅膀,翩翩翩翩,是要携着整座镇东桥飞上云天,横架银河,给牛郎与织女成全千百年来的姻缘么?
镇东桥左边或右边,都有着青石码头,是资水往来船舶泊岸的好地方。且桥两侧又沿资水匍匐着瘦长瘦长一小巷。小巷一边偎进山崖,一边则把后廊柱竖竖斜斜扎在水中。巷子亦有名字,叫边街。为什么没叫巷而叫成了街呢?当然是因为巷子里人家全靠着开店做生意营生计罢了。若从巷尾或巷首叩一路青石板哒哒哒行走,到镇东桥刚好是边街的一半。而这一半街坊,就能数出几十甚至上百家店铺来的。
还有一妓院。
妓院不在边街的巷子里,而在镇东桥上。那桥除中间留着一条甬道外,两面便用薄杉木板装成了房子的。谋事的女妓们,或是本镇人或是从乡下来的,大白天,她们就着了艳妆抹了口红懒懒洋洋地倚门或坐或站消磨时光;一到夜晚,呜呜咽咽的箫声或笛声,就从她们那燃着暗红灯光的房里飘溢出来,缠缠绵绵,召唤着客人。渐渐地,资江河里就有了船夫抑或水手们,踩窄窄跳板上岸来了,轻轻一推那虚掩的房门,大大方方走近那吹箫或弄笛的女子身旁,把沉甸甸一装了脂粉膏油之类的包袱,甩在那女子怀里,喃喃地喊声:“冤家。”问:“还记得我么?”于是就有糯糯粘粘的声音回复:“等你等得淡了心哩!”那眉宇间,还真有细细密密几许愁怨。
那感情无疑是真挚的。不信么?再往下听听他们的对话。
“我要把你的那条船装进心里来,不让你再在风里雨里漂泊。”
“我要把你的身影绹在桅杆上,省得你瞒着我再接别的野汉子!”
……
更鼓声声击散鸳鸯。夜真短。
彼此还正在兴头上,天就亮了。依依恋恋,却总是要分手的。
“还来呐!”
“来……”
双双对对,眼眶里就都盈盈地转动着泪花。
沉默好一阵后,两人就很是庄重地在桥的某根廊柱上用簪针钻个细细眼子作起记号来。记载他们一年里或一生中相濡以沫了好多次数。
后来解放了,那无匾无牌的妓院也就解散了。怕再有人躲进那小小的房间乱来,政府就将板壁,拆了。惟有镇东桥廊柱上那数以万计的记号依旧。只是到了革文化命的年月,这镇东桥也就摇摇坠坠过一阵子。有人提出这是四旧,要连同资产阶级司令部一并砸了,但镇子上人们却跳出来反对。更有被资水跑长途的船夫及水手们知道了这一音讯后,就干脆远远地扬帆赶来,手握竹篙日夜守护。屈于民愤,还是没有把桥毁成。仅仅改了桥名,曰:东风桥。
历史也如江河。虽然暴涨过洪水,使流水浑浊过,但日久复又会澄清碧澈的。镇东桥默不吱声,却也恢复了原来的名字。只是它的上首不到五百米处的地方,巍巍然屹起了一座钢骨混凝土,大桥,往来车辆,嘟地一声从它那宽阔的桥面扬尘而过,对于古老的镇东桥,不能不说是一种威胁。“镇东桥怕是保不长久了!”边街老少普遍都带着一种留恋之情惊叹。
又是资水跑长途的船夫和水手救了镇东桥。一传十,十传百,他们人人都给当地政府上书了请求保留镇东桥的报告。其时多碰巧文物部门也,在建议要将镇东桥列入文物保护对象,因为他们新近发现桥碑上有道光皇帝的御笔。于是镇东桥就理所当然地从廊柱到檐角甚至桥梁桥板都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整修,并且用朱红油漆从里到外刷了一次。文化部门慧眼识宝地,便从左至右在两侧挂起了宣传板报。把全县、全省甚至世界性要闻,都按期向人们传递。这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镇东桥,复又焕发了青春。有电视台还专门来此为镇东桥拍了录像片,题为《镇东桥文化走廊》向外作了报道。“这镇东桥怕是成了‘器’了!”自然就常有人交头接耳如此嘀咕。
也就是这桥,还引来了省里省外许多文化文艺界人士,有心者还专门对它的沿革作了详尽的考察和调查。并做出极权威的论断,说:“镇东桥,是位于湘西与湘中交界处的文化根。”
至于是“根”是“叶”,这镇子上人似乎不太关心。风风雨雨这桥有了多少年代,那却是老少皆,知的。若逢问,便很是自豪地答曰:“已足足两百个年头了!”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并选入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