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岳定海,任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四川省嫘祖文化促进会副会长。已经正式出版、公开发行个人文学著作22部,荣获“中国通俗文艺奖”“四川散文奖”等60个奖项。
母亲王淑华离开我有些时日了,我一闭上眼冥想,她老人家就默默地望着我,又望着空空的远方,好像是明白的,又是恍忽不清的。实际上,母亲在生命垂暮的日月里,已基本不能讲话;偶尔说几句,含混、模糊、零乱,又陷入缄默中。我想念她,如同天下所有至孝的儿子热爱母亲一样,亘古未有改变。这几夜,我想起母亲,便流下泪来,止也不住,如山里的泉水潺湲地淌过交错的沟谷,漫过芬芳的青草地,恣意肆流。今天一大早,也就是2012年冬至的头一天,草木萧瑟,天色昏黄,伤心的冬雨一直哭泣着向我居住的城市和城市之下的大地浸润。它们“淅淅沥沥”地倾泻着,在空中矄过的灰云上、在黄叶旋着的哀痛间、在单调的城市建筑体之中,将衰老与生命、蹒跚与往事、弱小与挺拔、稚嫩与沉稳一一地揭示:在痛苦的人生景像里,是雨水与我的泪水,洗刷掉陈年的旧迹与谎言,还原岁月的清晰的单纯的明亮的影子来。
鲁迅有句名言:我家窗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套用这句话,我为我母亲虔诚地改动一下,我的母亲叫王淑华,王淑华是我的母亲。此刻在风雨里,在绿叶掩盖的窗前,我眯着略为红肿的眼睛回忆往事,在老家,在一条狭窄的北街上,少有行人,麻雀在我家门前两株树上跳跃;一株是长了几个树疤的白杨,另一株是洋溢青春气息的洋槐。啊,我熟悉的朝夕相伴的两株树!那是1960年代,在贫瘠而单一的盐亭县城,一座常住人口不足三千的地方,街呈十字形,分东西南北走向,西靠巍峨的高山庙,北依荒凉的龙江桥,东连孤兀突立的凤凰山,南接局促的巴壁寺。从高山庙看县城,宛如一尾鲤鱼,头南尾北,正兴奋地朝千年弥江游去。这座县城积淀着历史:嫘祖采过桑叶,严震吟过诗,赵蕤写过《反经》,李白舞过剑,杜甫赏过花,文同画过竹,张鹏翮回过乡,袁焕仙讲过经,蒙文通阅过史······建县一千多年来,盐亭以其愽大、壮美的岁月背影并掺杂着粗鄙和俚语的一团时间乱麻,在迷茫抑或自得的市井文化里行走。
我的父亲与母亲作为过客,在小县城挣扎、喘息、苦斗,时光老人仅在喜悦的春节和每月领工资的短暂快乐里,让他俩舒缓一下紧锁的眉头。母亲是利河乡木耳湾人,木耳湾这片丘陵当年树木稀少,好比癞子头上几根毛发,刺眼又难看。后来我听说树林在当年是苍苍一片,树丛中甚至窜过几头野狼,可见之盛,至于野鸡的羽翎和野兔的长耳朵,总是在茂密的树干与棘丛里漂亮地一闪,以显示它美妙的存在。木耳湾早些年是有文化底蕴的,这里出了个晚清举人王明金,世称王举人。他是盐亭保路会会长,为“辛亥革命”盐亭举事的头面人物,系开明绅士。原谅我介绍了这些冗长的背景,因为,我母亲王淑华便在1923年癸亥年生于木耳湾,且与王举人为嫡亲。我想说的是,一个地方的水土、文化因子、家族命脉,会怎样对我母亲产生一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的人生遭遇来的,虽然这些辛酸的际遇常让人啼笑皆非,更多之时如一块石头堵住胸,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母亲约为民国1945年被她大姐介绍给盐亭县城做帮工的长年岳云茂的,那真是个令人困惑又闪烁希冀的年代呵。东搬西迁,我父亲将家安顿在县城北街,地处北街小酒馆二楼上,楼梯晃悠悠的,屋子阴暗,外有一小天井,四周爬满青苔。不过在迁徏过程中,我父亲将居住地定在了北街45号,因为这是他与我母亲用几年推烟所得而购置的。后来我问了一下,土改时买隔壁老财马先生的祖业也就是我们后来这套房子,大概花了几百个白花花的银元,我母亲挺自豪地讲,“担了一箩兜银元买的,怕有几百个哦。”我默算了一回,500个大洋少不了的。总算有个稳定的家了,不过,我家的故事也从这个中国最不起眼的角落开启。我家房子修造于清末民初,为穿斗木制结构屋子,一律用榫头,上复青瓦,间竖立柱,竹篾夹墙,泥巴和着稻梗糊壁;这般建筑,上敬神灵,下对土地爷,既可遮风挡雨,又可相依为命。屋有两层,一楼为饭厅、睡房、厨屋、杂货间,后门为一处青草爬长的土园子。二楼较短,仅临街一间,上搭两张床铺,靠街有扇木格窗子,窗外,便是本文开头叙述的两株与我们岳家共沐风雨共迎阳光的白杨与洋槐树了。
我记事起,就与这间街房结下了很深的情谊,为了父亲也为了母亲,还为了我的兄弟姐妹。1955年后,生下了我。在那间木板屋里爬来爬去。临街是一个曲尺形柜台,上摆罐子盛的苕皮酒,酒味苦涩,用软布棉絮做的罩子盖紧罐口,防止酒味溢出。柜台上用簸箕装满我父亲推的水烟,母亲在一旁忙碌着卖烟,用纸包,用秤称,再裹紧收账,另一边的柜下抽屉里就堆起了票子与镍币。我记得,包水烟的纸是从古籍上撕下来的,书名有《古文观止》,《三字经》和老版的《盐亭县志》等,纸张绵实,字版古朴,估计是晚清木刻雕版,很名贵,而那年不过是用来做为废纸包东西。一放学,我便蹲到木板上掏缝隙,看摸得出几个滚下洞的一分硬币不?掏出来可以拿到隔壁糖铺买几个糖巴巴舔了吃,很过瘾的。那些农民争着买水烟,他们赞叹:“三哥的烟抽起香啊,飘起多远的香。”就叫着:“三嫂,我称二两。”我母亲笑着说:“一个一个慢点来,急不得,今天老岳推的烟多。”那些农民就安静了,说:“我们听岳三嫂的,排了轮子的。”这时要介绍下推烟工艺:父亲赶夜路到百里外的绵竹担回沉重的旱烟叶子,挑到工坊,叫我母亲在一个大簸盖里撕烟梗,剩下的烟叶便由父亲堆码在用木框围的器具里,叫上我,两父子光脚踩紧烟叶,中间还要淋一层层喷香的油,再踏紧就抬上烟榨了。此刻,我与父亲一人握一根圆木,挿入滚筒里,一圈圈向下扳紧,烟梱就榨紧密了,还从夹板里朝外冒油珠。两天一过,父亲就卸下烟榨,骑在烟梱上,一上一下,用烟刀将烟梱切割成芳香绵长的烟丝,剩下的买卖就交给我母亲了,通常的心血、唠叨、乏味与辛苦,全在出售水烟的劳动喜悦里消解。有时母亲看我在劳作时体弱又累得满头大汗,就停下撕烟叶的活,走过来心疼地说:“老岳歇一下嘛,娃儿累成了啥样?他还小,才10几岁。”父亲一听,“嘿嘿”干笑着:“娃儿你吃了饭的劲呐,那去了?”我嘟哝一句:“妈,打梱好累哦。”母亲刹那眼眶泪花闪闪,她撩起围腰布擦我额头的汗水,哽咽着说:“儿呢,今晚煮红萝卜干饭,用油渣子炒得好吃点,你多吃点哈。”我人小,对人情世故多不了解,也对母亲的苦心未能领教。心头想的是看场电影,叫《秘密图纸》,我央求母亲:“给我5分钱嘛,我买张票看电影。”母亲本想拒绝,看我企盼模样,心软了,摸了个硬币给我:“看完了早些回家。”我欢喜得跳起老高。刚才上面讲我家卖水烟钱堆得一摞一摞的是私产,这会儿讲拿5分钱却心痛是怎么回事?根底在当年1955年我家还属私营作坊,一般自收自支,自己掌控。而随后这些作坊在“公私合营”年把后就干脆姓了公,单位只给这些业主发点菲薄的薪水,够糊个嘴巴就行了。她和我父亲一月领得到20多元工资,看我家有8口老小,当时我大姐脚下又在兵荒马乱之年死掉一个孩子,这一来,8张嘴天天吃喝拉撒睡的重担全压在我父母肩上。我母亲很下了些苦功夫,她变着法子让我们六姐弟尽可能吃饱,穿暖和。具体步骤是,起早到衙门口菜市场买泥巴红苕、滴涎水的酸菜、几斤包谷。奢侈一点,母亲会掏出几张猪肉票和粉条海带供应号票,那基本上是我一家全月的稀罕的定量供应券,母亲极小心地从手帕层层展开,抚平号票皱摺,又取出存了多时的零碎角票,或叫我或叫我姐半夜到南井湾或新西街肉店外排队,通常排上半夜,看长蛇阵一样的人群向前蠕动,到天亮时,卖肉的吴毛子来了,他故意磨蹭,接人的烟抽,还骂娘。总之酸摆够了才下门板,凶着吼:“挤啥嘛,个个来,钱票先准备好。”我挤在人堆里好不容易排拢了,把肉票和钱使劲递过肉台子,吴毛子斜睨了我一眼,叼着别人敬的“红炮台”香烟问:“这个是那家的娃儿?”旁人谄笑着答是“岳家的。”吴毛子本来提刀割廋肉,一听把瘦肉放一边,顺手把侧面猪脑壳下面那坨颈堂肥肉切下,甩进油渍的秤盘就挪秤砣。我一急带起了哭腔:“我家一个月才吃这顿肉,吴师傅,割点好肉嘛?”吴毛子“哼”了声:“娃儿家晓得个啥子?这砣肥肉吃了好经饿哒。”我在南井湾哭得昏天黑地,旁人看不过去了又劝吴毛子,他才很不情愿地割些“肥嘎嘎”下来又添了些喳喳哇哇的烂肉递给我了事。我母亲一看这刀用碗扣子提回的不成形状的供应猪肉,看我委屈的神情,低叹一声:“娃儿快吃了早饭去念书,那里头有学问,念好了才不得受那个的气。”我又转忧为喜,背起书包朝城关一小跑去。那天中午,我家围着热气腾腾的八仙桌打牙祭。我母亲确实能干,一上午不知用什么技艺变了这么桌香味扑鼻的洋荤来:肥而不腻的蒸烧白,用粗糙海带炖的肥肉汤,用烂瘦肉炒的窝笋回锅肉······还捎带蒸了一笼红苕渣,用肥肉裹着面团炸的面花子,末了,烧了一大铁锅酸菜粉条汤。这可把几姐弟欢喜惨,抢着挑了吃,我父母却少动筷子,父亲抽着水烟袋,母亲朝我弟娃碗里夹肉。姐就喊了声:“妈,爸,你们也挑了吃嘛。你们上班一天好累人哦。”母亲红着眼:“在吃,你们莫管我。”我没注意这个,一直把烧白盯到起,一筷子下去,夹两大块肥得滴油的烧白埋到碗下面,我等他们没得吃的了,才刨出来显白,在弟娃的羡慕眼光里一口一口地扯着嚼下肚里。母亲一直对我是平和的,可这天中午开洋荤时她说的几句话至今不能忘:“娃儿些,你今后莫得吃的了,就靠本事去挣。肚皮饿了,脑壳长来做啥?做事情,挣钱,养家,糊口。”几句话,她说得轻言细语,却又异常坚定。或许受了这顿难得的午饭与母亲开导的影响,我自那后学会用坦诚、智慧、才干、豁达去待人接物。
几十年后我走到今天,朝来路打量:我多半靠的自身努力与勤奋在人生的高峰上攀登,沿途有花草挽留,也有蓝天白云召唤,我接近登顶了,无论是我考取北京广播学院刻苦攻读,还是我正式出版发行了22本个人文学著作。不管我行走于祖国的大好河山,还是用灿烂的画笔描绘我心中对这个世界的顿悟:我竭力让自己信守“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并只对自己的心灵负责”的信念做人做事,有责任,有担当,有激情,有魅力,去发现这个瑰丽世界的美妙与奇异。
盐亭县城狭小,白天树的影子和静谧的阳光相戏交汇,形成斑驳的光晕。一挨夜晚,月色轻轻洒地,如水银滑过,非常圣洁。街道、树子、瓦屋、十字街的马灯、青虚的远方山影,混和着澄静的恍然若梦的月光,交织成一幅流动诗情画意的人境水墨图。现实是严峻的,尤如火红的太阳般不近人情。我家8口人,一天吃喝就让母亲愁得不了,但她不在脸上流露出来。先讲母亲的劳作,我自懂事起就目睹母亲在1950年代撕烟叶,卖水烟,干杂活。进入1960年代,她被店领导支配到酱园店生腌红油豆瓣,制做甜酱,生产酸醋,还要浸泡大头菜等。我介绍一下制豆瓣酱的大概过程,母亲在东街酱园店那片空旷的院子里和壮劳力抬来几十斤重的大陶缸,晾几天后,就背来大夹背的川北金二条红海椒,倒在晒垫上,一根一根剪掉海椒把,将海椒剪成小节,码成小山。接着将葫豆倾在大瓮灶上煮成七分熟,捞出晾干。再将食品公司特供的二级猪肉清洗后切成小颗,丢将大锅里煮个八分熟后,材料就备齐了。再将大瓮灶水烧得满天沸腾,压下火候,将成节的海椒,煮熟的葫豆瓣和宝贵的猪肉颗粒,一鼓作气倒入大灶锅里搅拌、翻动、上味和融合,差不多了,我母亲与那些壮实的男人抬起豆瓣酱装进土陶大缸,按结实了,缸口找来一顶用蓑草编的盖子封口。几天一看,院子全是蓑草盖子与露出半截红釉的陶缸,仿佛是几排打渔人披着蓑衣蹲在岸边守候渔汛。十天半月可出缸了,我母亲制作的豆瓣酱被几个工人舀到板车上的油筒子里,朝县城东南西北四条街道副食门市拉去,保障居民的佐料供给。
再说母亲的手工活。我母亲人年青时俊美秀气,做事干练,用邻居的话讲是“走路时风都要抓一把。”足见她的辛劳,也见她的勤快。我们的衣裳由她领着我们放学后去中北街百货店扯布,几尺几尺的,蓝色为多,当场请缝纫社师傅为我几兄弟一一量好尺寸,都做学生服,三个兜那种,不久取出穿在身上显得单纯稚气,母亲脸上就有了笑意。最难是做鞋子,我家没多的钱去十字街百货公司购置气眼鞋、军用胶鞋什么的。我母亲从不抱怨,她总是提前将儿女们穿破烂了的衣裤收捡好,在夏天赤热的阳光下将烂衣服剪成大的布片,用熬制的灰面稠汤一层一层地刷上粘紧,这个大布壳子就抬到阳光路面上晒起来了。几天一干透,我母亲将它卷进屋内平摊在八仙桌上,将存放的鞋样按码子大小为子女剪出鞋底,到头更过,我们已经熟睡了,母亲将厨房杂事拾掇干净,坐在桌边,拨亮油灯,伸一下疲劳的腰,开始一针一线纳鞋底,这个活路,常常纳至三更才停,所谓三更,一般是指凌晨一点了。我认得到几个汉字后,对母亲灯下纳鞋底印像太深,尤其我头觉醒来还见饭厅头亮着灯光。为了这个,后来我多次翻检唐代诗人孟郊写的《游子吟》,几行“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读得我热泪盈眶,读得我抚额长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还苦的是母亲洗蚊帐洗被盖,盐亭几十年前无自来水,煮饭所需全靠人工担回。一旦浣洗怎么办呢?我母亲下班已经很疲乏了,她皱着眉头看了楼上楼下几张床上凌乱带黑印的被子床单,什么也不说,动手就拆被盖线头,将被套与床单按进大背兜,下午抽空就背到北门河边去洗浆。北门下有条弥江,波光闪耀,水流清亮,偶有鲫鱼“忽刺”一跳,又沉入水中。江边排排柔软的柳树摇曳,树下是斜缓的茸茸的青草山坡,坡延伸到水边,恰好一块光滑的青褐色巨石露出水面,被洗衣妇用来洗涤再合适不过。我记得有个寒冬天数九了,河边打起了白头霜,柳叶耷拉着,草坡呈现枯黄色。路上,稀疏的行人缩头缩脑朝热和些的家里赶。我刚放学,不过6点时辰,天近暮色,我父亲正在家里切牛皮菜喂猪儿,他忙着喊我到北门河边去接妈,我一听,扭头就朝北门跑去。那个寒冷的冬天黄昏我永世也忘不了,当我捂着手跑下朦胧的河边时,看见枯黄的草地上晾满了被褥床单,象素雅的花卉铺开在冷风萧瑟的河床一边。昏黄里,我看见母亲跪在大青石上,正用皂荚汁挤出的白泡沫去污渍,她用捣衣棒拍打衣服,用冻红的手搓洗领口,再用双手在水流边揉着衣物,末了用清水冲洗,十几件衣物就洗濯得清爽又洁净了。我发现那儿不对劲,颤着喊了声“妈”,她没回头,只闷着应了一声。我几步踩到母亲身后的潮湿的土坡上,又叫一声“妈”,她在微弱的暮光里回头看着我,我母亲跪着为全家人洗衣服,她的疲倦的眼里在默默地流泪,她的双手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又红又肿,象两根变形的红萝卜。这是我唯一见她啜泣劳作的场面,母亲太苦太累了,及至到了最不能忍受时,她哭了,她不在人前软弱,她躲起来舔自己的伤口,她留给世上是一张沉静与坚韧的脸庞,几十年都是。我那以后再没见过她流泪,那怕是草木哽咽、乌云破碎之际我也没见过,顶多我母亲用手指梳下白发,稳住神,走好自己的路。
“四清”运动期间,我母亲所在的十字街副食店有两个嗅觉灵敏的经理一个叫任胡子一个叫宋经理的,热衷于下班后抓政治学习。一个秋夜,学习会照常进行,这批从民国过来的四类分子麻木地踡在角落头听经理训斥,任胡子上来就“龟儿子”地乱骂一通,骂啥呢?副食店盘点下来短了款,任胡子认定是几个老家伙搞的事,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嚷一阵,威逼这几个“老运动员”退赔并写检查才脱得到手杆。老店员煞是委屈,小心翼翼地解释,意即没敢盗拿公家钱财。一时惹得任胡子冒火,顺手操起小酒桌上一个酒杯砸向漆黑角落才解了恨。他转头看见我父亲我母亲坐在小长凳上不说话,嘴上又骂咧咧了:“岳云茂,你推的烟这响反映不香呐?咹。”声音透着严厉,我父亲仄着身子不理他,任胡子眼一瞪:“翅膀硬求了,敢顶老子了。”我母亲真是好样的,她“忽”地站起来,面对任胡子不服软:“任经理,老岳推的水烟全县农民都说要得,你啷个说要不得?你说别个反映他推的烟不香,我就问一下两个经理,这一年国家遭了天灾,人都莫得吃的,又拿啥子香油来打烟梱?烟啷个会香嘛。”我母亲一屁股坐上矮凳,还气呼呼地冒一句:“毛主席说没得调查研究就没得发言权。两个经理在这儿,今后尺八是把情况弄清楚了才好说人喔,勾子要坐端才服得到人。”一席话哽得哑了场,我父亲在暗中赞扬了一句:“老婆子,你整丁对了的。”任胡子回过神后笑骂了一句:“岳云茂的婆娘歪哦,把老子都抵到下不了台。”他大度地挥下手:“没得香油嘛,打个报告来,批十斤给你,再说还是要把梱打香点,为贫下中农服好务。”宋经理冷冷一笑:“今天这个会我看都过不了关,要多学老三篇,改造自己的灵魂,好久弄透彻了好久才算及格。”她望了一下阴暗灯光边的我母亲,撇下嘴:“嘴巴翻得快就是本事?我劝你们穿钉鞋打拐棍莫要劳粗把细。”我母亲象没听见,望着灯上的蛾子发怔。终于散会了,已是二更过,我父母与这些老店员踩着空旷的街道回家,月色很美,宛如仙境。
“文革”的风暴劈头扑来,我父母这几百号老店员老职工全被戴上高帽子游行,帽子上书写各类侮辱人格的绰号向群众展示。游完街就送到指南乡下劳动。我去看了父母一次,低矮的山坡上,黑麻麻的各色人等背土粪砌粪堆,为秋后播种麦子而用。川流不息的小路上,我找着了母亲,她忙着走来抓住我,问几姐弟情况?问学习成绩?问柜子头米面够不够吃?问蔬菜有没有?她悄悄对我说一句:“娃儿,楼上那口烂了的皮箱头,一床被面下放了十元钱,回去你找出来给你姐,买点粮食吃,不要饿到起了,听清楚没有?”我点了下头,我母亲念念不舍地望着我:“我和你爸在这儿好,不要担心,你快点回家哈,我们要不到好久就要送回城了。”她抬头看下沉闷的天,说:“我们快回家了,快见到儿子女子些了。”果然,我母亲省吃俭用攒的十元钱起了大作用,至少保证我们六姐弟在她和我父亲回家前没饿肚皮,今天看来,我母亲不光泼辣,还有智慧。
本来我对母亲要叙说的事还多,考虑天堂门口的安宁,我停下言语,仅用思念的帆船载着我母亲的真性情、大智慧和渐行渐远的不屈而又温润的背影远行······虽然如今母子已是阴阳相隔,我止不住用泪水洗濯我的眼睛,好让我用一双母亲给我的慧眼去凝视那个没有欺诈、没有苦痛、只有和平、只有宁静的天外世界。我默念,都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么,我热切企盼满天星宿都是我母亲王淑华的明亮的眼睛,虽然这个愿望对于我是奢侈了一点,对普天下的大多数人来讲,我似乎自私了一些。我的母亲,曾经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一个信佛的居士,一个叫王淑华的善良女性,儿子我噙泪祝福你的灵魂在佛祖仁慈的怀抱中安息,并在菩提树下羽化而成仙人。
母亲,你是我的母亲,也是天下真善美的化身。你累了一生一世,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