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于二月花
文/周葵
秋阳暖暖地照着,军垦河缓缓地流着,收获了的沉湖,慵懒地躺在江汉平原的怀抱里。这是秋收后一个难得的休息天,我和佛佑在军垦大堤上溜达,思想如天马行空,行动亦漫无目的,聊天是信口开河:“你怎么叫这样一个名字?佛佑。”“我的生日是农历四月初八,和释迦牟尼佛同一天过生,我奶奶怕我不好养,就起了这个名字。”“那佛保佑你了吗?”“怎么说呢,我好几次掉到水坑里,都没有淹死,似有佛佑。”“我们家住在唐河边,上初中时,只要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就像在唱我家旁边的河。”“我们家在汈汊湖边上,我外婆家在汈汊湖里,那里的萤火虫多级了,夜晚就像一条灯河,到处亮堂堂的。”“你和谁一起去外婆家?和你妈妈吗?”“我妈妈早就走了。”“她走的时候你多大?”“两岁半。”“两岁半,太小了,你记得你妈妈吗?”“只记得安葬她的那一天,天下着小雨,幺爹爹抱着我,我抱着妈妈的灵牌,幺爹爹打着黄油布伞。其他的都不记得了。”溜溜达达,晃晃悠悠,不觉就到了饭点,各自回连队吃饭,明天要继续干活。
70年3月,结束了军垦,我们顺理成章地回家结婚。亲戚来了不少,屋外热闹着,欢笑着,屋内大姑妈二姑妈一个拉着我的左手,一个拉着我的右手,喜极而泣,忍不住忆起如烟往事:“你的姆妈走得太早了,她要是活到今天,该多高兴啊!”“一个无福的人啊,你的儿子今天娶媳妇回来了,你要是能看到这大学生媳妇,该多高兴啊!”二位姑妈, 就这样边流泪边汩汩滔滔:“你婆婆的样儿,在村里数一数二。长得真是俊,一头头发,乌黑发亮,梳着一个麻花簪,好看。”“你只要看到佛佑,就等于看到了你婆婆。”我笑了笑,看着佛佑,希望从他的身上看到我婆婆的影子。他没有虎背熊腰,也绝不膀大腰圆,眉宇之间,透着一团和气。大大的眼睛,淡淡的眉,宽宽的额头,瘪瘪的后脑壳。面如满月,皮肤红润而不粗糙。牙齿洁白而整齐,嘴巴不大,嘴唇不薄也不厚。这样儿,在男孩或许不够魁伟,但如果换成女孩,再加上软肩细腰,红衣绿裙,走到哪里,应该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我在头脑中描摹着我婆婆的样儿。“你婆婆真是能干哟,做活没有哪个能赶得上她的。那真是,大裁小剪 ,描花绣朵,做衣做鞋,纺线织布,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她刚嫁过来,村里没有人不羡慕,没有人不夸奖,都说我们家里有福气,娶了这么一个好媳妇。”“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稍微有点可口的饭菜,你婆婆总是让着,先紧老人和我们这些小的,从来不争。过日子总是细声细气,把我们都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两位姑妈的夸奖,让一个完美的形象在我的眼前灵动,仿佛伸手可触。我蓦然想起军垦时,佛佑飞镰割谷的样子。大田里,他作为班长,第一个下田,挥起镰刀,飞快地割着。只见稻子唰唰地,一会儿一大抱,一会儿一大抱,后边的人捆都捆不及。那速度,无人企及,就是一个“快”字了得!这或许就是母亲做事快的基因在儿子身上的再现吧。姑妈讲我婆婆有一点好东西首先想到的别人的事,让我回到了67年的冬天,佛佑喊他们班的女生吃鱼冻的事,也正是那一声“二班女生!下来吃鱼冻!”让我看到一颗金子一般的心,也让我不再举棋不定。如果说年青人大冬天到小水凼里捉小杂鱼,是图热闹,甚至是打发无聊,不为过;那么叱鱼,洗鱼,做鱼,做好后再把全班同学都喊来共享,那就是无私。如果当天没吃完,仅剩一点鱼汤,结成了鱼冻,就这一点点鱼冻,还不忘把自己班上的女生喊过去一起品尝,那这人的心就要加上很多褒义词作定语了,这就是金子在闪光。这件事让我认定了纯朴厚道的他,认为这人可以托付终身。最起码,以后的生活中,他会和我有盐同咸,无盐同淡,祸福共享,荣辱与共,不会中途抛撇,恶言相向。母亲优秀的基因——善良,无私,遇事先想到别人,给了我无边的安全感。我用裸婚,让自己作为一棵木棉和他站在了一起。现在看来,当时的决定是英明正确的,因为直到现在,我都已两鬓苍苍,眼眉低垂,满脸尽是老人斑了,他依然把我当做他手心里的宝。我一辈子上得课堂,不下厨房。在家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到哪里旅游,抬脚就走,活得自由自在,潇洒磊落。而这一切,都是那优良基因所赐。

一个秀外慧中的人,突遭变故,抛下她仅有两岁半的孩子,走了。那个和她共同生活过的人,心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1972年冬天,我家老爷子的一个举动,让我看到了一个老人家心灵深处的秘藏。那时,我的大女儿只有两个月大,有一天,她爷爷来了,初次见到自己的大孙女,老人喜不自禁。那时我的娃娃还用小被子包得严严实实,只见他一手托着孩子的头,一手护着,先正面端详,接着把孩子翻转,让孩子脸朝下,认真地看她的后脑勺,然后幽幽地说:“这个伢长得像她的奶奶,瘪脑壳。”真没想到,爷爷见到孙女的第一件事,竟然检查孙女儿后脑是否赓续了奶奶的瘪脑壳。我接过娃,问道:“奶奶的后脑壳是瘪的?”“是瘪的,梳着麻花簪,好看。”这种发自内心的直白,在一个传统的农民,可不多见。他并不知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内心深处,却是一往深情。在他的心里,她是无可替代的,他像失偶的孤雁,选择了孤独的终身。
爷爷后来就到我们这里养老,又一次闲聊,老人又幽幽地对我说:“你妈妈很会做事,干活比一般人都快。割麦、栽秧,她都是第一个下田,没有谁能撵得上她。”“你也撵不上吗?”老人尴尬地笑笑:“撵不上。”勤劳美丽近乎完美的倩影,只要有一丝微风,就会在思念的涟漪里摇曳。春水盈盈的秧田,等待收割的麦地,忙碌快爽的身影,永驻丈夫心田,也在儿子身上得到发扬光大。
2015年11月,汉川一中62级高中(2班)同学在汉川月色荷塘聚会,座谈会上有一位同学突然问道:“佛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捡砖渣的事?”“咋不记得?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我们都一起捡砖渣,卖得到块把两块钱,交伙食费。那个时候,只要有活干就赶快去干,赚钱养活自己。”“你还记得那年我们汈汊湖夜晚撑船的事吗?”“咋不记得?我们在湖里撑了一夜的船,又是风又是雨,又冷又饿,还迷了路。后来还是老师们找到我们,回到学校,大师傅给我们一人一把黄豆。”“撑了一夜的船,回来只吃了一把黄豆。有人坚持不了,回家了。只有我们几个一直坚持到毕业。参加了高考,还都考上了大学。”问话的同学和佛佑一样,也是没有妈妈,两人在国家最困难的时期,都靠着吃苦,坚毅勇敢,勤工俭学,考上了大学,成就了不一样的人生。
小学保送上初中,初中又保送上高中。初高中都要离家住读,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佛佑除了星期六星期天捡砖渣,给人打扫磨道外,还在仙女山开荒地种菜,努力自己养活自己。他曾告诉我,他在仙女山种菠菜,菠菜长得很好,收了菠菜后,他送给学生食堂两捆,还背一捆回家给他奶奶,剩下的就拿到街上去卖。他的菠菜长得嫩,卖得又便宜,很快就卖完,卖的钱就去交伙食费。
吃过苦的他,更懂得珍惜,珍惜亲情,珍惜友情。从不自私,更不吝啬。直到现在,他对自己仍很节约,对亲戚朋友很大方,宁愿自己吃亏,吃苦,也要帮助别人。 对疼过他,帮过他的人,都念念不忘,尽量做到“以涌泉报滴水”。对曾以母爱关爱过他的大姑妈,给过他五毛钱的二姑妈,自己放牛让他读书的小叔叔,都极尽看护,在经济上,尽量帮助他们,让他们宽裕一些,开心一些。退休后,我受聘到海南国科园实验学校教书,他在家陪爷爷,家里做了好吃的,他总要把住校的学生的孩子叫到家里来,一起吃。这些孩子的爸妈曾是我们的学生,现在他们又成了我们的学生。有个女孩感动得流泪,说:“李伯伯,您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怎么回报您呢?”他总是笑着说:“你们好好读书,就是回报。吃顿把饭要什么回报呢?”流淌在血液里优良基因,由质朴而升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光是他一个人,就连我的两个女儿,我们整个家庭,也一样秉承这优良基因,助人为乐。“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在助人为乐中,我们也收获了很多的幸福和快乐。
2018年舅舅一家来广水市一中做客,我们极尽甥儿晚辈招待之能事,舅舅舅妈都很高兴。2019年清明,我们还回去给外婆上坟,跪在外婆的坟头,磕头,上香。我又一次想到了秀外慧中的婆婆,可惜走得太早了,要是能活到现在,该是多好哇!
1999年,爷爷享年82岁,无疾而终了。他和我们一起共同生活了22年。他还健在的时候,曾托付我,要我在他去世后把他弄回去安葬。我想,他可能是想死后回到老家,和他的心中人合葬。爷爷的遗骨回到老家村口,村里人都出来迎接。喇叭吹得呜呜啦啦,婶婶领着我和佛佑,来到婆婆的坟前,她手里捧着一只瓦罐,上面盖着一块红布,站在那里,望空祷告:“今天他老人家也回来了,你们两个可以团聚了,你的坟墓在大跃进的时候平掉了,只能抓一把土作为你的尸骨,把你们葬在一起,不分开了。”呜呜啦啦的喇叭声,风声,雨声,祷告声,搅和着悲伤,我们跪在曾安葬过美丽倩影的土地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也许,那美丽的倩影已化成了泥土,回归了大自然,但自然的伟力是不可抗拒的,优秀的基因,永远不会化为乌有,只会代代相传。
2016年清明,我们回家,重新为您和爷爷迁坟,立碑。这次我特意用白色玉石骨灰盒,捧一抔净土,安葬您高洁的灵魂。佛佑抱着爷爷唐三彩骨灰盒,我抱着白色玉石骨灰盒,喊了声:“娘!咱们回新家了!”依旧是喇叭唢呐,鞭炮隆隆,不同的是春光满眼,春风拂面,油菜花金黄金黄的望不到边。我抱着您的骨灰盒,仿佛亲近着一个圣洁的灵魂,与她对话,和她心灵相通。玉石骨灰盒很沉,从老坟到新坟很有点远,有人担心我会抱不动。但我紧紧地抱着,小心翼翼地走在开满油菜花的田埂上,对着油菜花对着骀荡的春风对着翠绿的柳条说:“妈妈,高尚的灵魂,只有玉石可配;今天您安享高洁,由您的儿媳亲自捧着您,还您许多未了的心愿,您的魂儿从此就安息了吧。”说着说着,我又泪流满面。
写到这,蓦然想起有一年回老家,做的一个梦。那晚我带着两个女儿睡在老家的床里面,夜里恍恍惚惚,似乎有一个年青女子,穿着粉红的裤褂,漫过我,很慈爱地用手抚摸我的两个女儿。梦也?醒也?似梦似醒间,却有一种母亲的爱抚我全身。冥冥之中,我想牵着她,可她又化云化烟,倏忽不见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说:“昨晚我家奶奶回来了。”其他的人都很诧异,连忙问我:“你怎知道是你婆婆回来了?”我把梦中的情景一讲,婶婶说:“那就是你婆婆,她下葬穿的就是那身衣服。”我偷觑了一下佛佑,他的脸上,似有悲戚。人,即使活到老,也是需要妈妈的,更何况是自小“失恃”?
短暂的生命,美丽的容貌,勤劳的美德,犹如枫树,风霜过后,艳艳红叶,立于高岗,火一般地燃烧着,昭示着母亲的伟大坚强和爱。
只有优秀的父母,才能孕育出优秀的儿女,由此看来,我们中华民族历尽苦难而始终屹立不倒,这伟大坚强的脊梁,不正是千千万万母亲用自己优秀的基因垒砌而成的吗?母亲,永远是神圣而伟大的,她们永远是儿女心中的丰碑。
【作者简介】
周葵,1943年生于湖北省襄阳市。1963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68年分配至沉湖8250军垦农场,1970年二次分配到湖北省广水市一中执教至退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广水市人大代表,人大常委,湖北省教师代表大会代表。热爱教育工作,喜欢舞文弄墨,所写作品,多次发表在《孝感日报》,《湖北省人大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