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决定好好地休息一夜,天一亮就离开。金柱对这一带最熟悉,就由他带路向城里进发。所有能盛水的器具也只盛到了几小瓶水,能吃的也越来越少。
当大家睡得正沉时,阿黄突然叫了起来。芷兰只怕又有余震,立即跳了起来,金柱却愤怒地和他舅利全扭打起来。利全哪里是年轻健壮的侄儿的对手,只几下子就哭丧着脸告饶。
“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珠珠妹子,我……我也饿呀。”利全说。他本打算带上女儿偷偷地带走一瓶水和一袋菜,没料到却被侄儿发现了。
“谁也不许偷走一丁点东西!这是大家拿命换来的,也是大家的救命粮,谁也不许乱动,否则我对谁也不客气!”金柱怒气未消地说。
利全的女儿珠珠才五岁,吓得直哭。芷兰轻轻地拉着珠珠的小手,要她象小眉姐姐那样勇敢,跟大家一起走。芷兰对大家说:“乡亲们,现在我们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我们的处境非常艰难。大家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如果单独出去是十分危险的。金柱熟悉环境,让他来带路吧。”
半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没有地方可避,几张从废墟里找到的塑料布成了唯一的遮风挡雨之物。金柱和几个没受伤的男人把塑料布拉开,找些树枝权作支撑,老人、孩子、妇女和伤员稍可安息。夜风吹来,被雨浸渍的衣服冰凉冰凉的,芷兰长发上的雨水和着脸上的泪水滴下来,她感到冷得牙齿发颤。她侧眼看着金柱,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一具雕像。他在想什么?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境,他一定睡不着。凭着他强健的体魄,丢下这一群逃难的人,他逃生的机会要大得多;带上这一群人,他就有了几多负担。芷兰相信金柱决不会丢下他们的,三坤家和金家十年来势不两立,金柱还是无所畏惧地和小眉相爱了。
一路上的困难比设想的更复杂。由于一夜风雨,山体滑坡频发,泥石流直泻而下,不时还有飞石溅起。更遭的是原来的路被整座飞来山体砸断、阻塞,山和路都分不清了。逃难的人走得非常慢,小心地越过层层障碍,寻找着没有毁掉的路。随处可见倒塌的房舍,偶遇匆匆经过的路人,也是寻着一条生路准备投亲靠友。没有食物,但金柱有他的办法。没有塌掉没有裂开的山上还有片片绿色,可以挖出一些野菜,他很清楚哪儿的泥土下长着山药,哪片青苗下还半掩着胡豆荚,哪种野果有毒不能吃。他甚至找到一种野草药,用光洁的石块压榨出浆汁,然后把它们小心地敷在伤口上,清凉的药汁减轻了疼痛,也带给大家不少安慰。
奇迹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希望总在绝望中升起。芷兰做梦也没想到她还能见到兴平,她以为兴平早已被埋在废墟里了,为此,她悄悄地哭泣了好久。在一所几乎完全垮塌的乡村小学废墟旁边,芷兰一下子看见了她再熟悉不过的法官服。尽管身穿法官服的那个人面目黢黑,衣衫褴缕,但他神情坚定,他正带着一群人在废墟里施救。地震发生的瞬间山崩地裂,兴平站立的山头被削平了,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出去,竟然从一座山跌到了另一座山上。万幸的是兴平安然无恙,他醒来后发现同事们都不见了,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周围的景象面目全非。他艰难地走到这所垮塌的小学后,就再也没有离开。
“兴平!你还活着呀!”芷兰激动得眼泪横流,她跑上去抓住兴平的手不放,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似的。
兴平也惊喜交集,他说:“傻丫头,我不是好好的吗?大家都会好好的。灾难总会过去,现在要紧的是救人!”
来不及细说大伙儿都跑了过去,还有一个活着的小男孩被埋在废墟下,他还不知道他的父母已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生命。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绝不会放弃,所有的人都不会放弃。兴平和十几个师生、村民一直干了近二十个小时,再清理一点压埋物孩子就会得救了。兴平一过去,芷兰立即跟上,她小心地钻进水泥预制板的空隙处,把矿泉水滴进小男孩口中。小男孩说:“谢谢姐姐。我出去一定叫妈妈给你煮最好吃的红薯。”芷兰眼中一热,她知道她绝不能流泪,她掏出最后一个苹果给他看,尽力微笑着告诉他,坚持,再坚持一会儿,大家都在等着他出去一块分享这美味的苹果呢。阳光照进了废墟的缝隙,苹果的皮有些皱了,但它依然红得那么可爱,依然透着丝丝芬芳。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更诱人的苹果了!小男孩咧开小嘴笑了,他真的太渴望吃上这美味无比的红苹果了。
“一、二、三,起!”金柱大喊。预制板被抬起来,兴平把小男孩抱出来了。他的爷爷老泪纵横,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幸福的热泪。努力没有白废,还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这是对逝去的亲人的最好的慰藉,每个人都得到了最宝贵的回报。
夜里,两路人马约有三十多人就在学校旁搭起简易帐蓬休息。这里也并不安全,雨一直下,周围多山,极易发生滑坡和泥石流。没有受伤的青年轮流值守,一旦出现险情就会立即叫醒大家。小眉偎依在金柱身旁,她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离开他了。不管他们的祖辈、父辈有过什么隔阂,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贴近了他们的心,他们无法不同舟共济,无法对生命遭遇磨难视若无睹。她不知道他们未来的路会怎样,但她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下去。别说一眼泉水,她把她的心、她的命运都交给他了。
是等待救援,还是继续前行,这是个难以决断的问题。三十多人中,近一半人或轻或重受了伤,而且所有的人疲惫不堪,饥寒交迫。留在这儿无异于加重了困难,但是走出去也决非易事。如果继续前行,路上不知还有多少险象环生。从这所乡村小学到城里虽然只有二十余公里路程,但这段路显得那么漫长,那么艰险。一番争执,兴平和金柱都赞同天亮后继续前进,越早离开这片危险之地越好。兴平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就像平时有条不紊地办案一样,芷兰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三天前的恐慌暂时淡忘了,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积蓄力量,和大家安安全全地走出去。
黑暗可怖的一幕在芷兰的脑海里翻腾,地动山摇,哭喊四起,血肉模糊的肢体,轰然倒塌的房舍……芷兰头痛欲裂,眼前模糊一片。她的脸色苍白,双眼紧闭,泪珠从她那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下渗出,她颤抖着身子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妈妈,我好冷!”
兴平走近芷兰,她的额头烫得厉害,她浑身无力地倒在他的怀里。他的心隐隐作痛,可是他无能为力。小男孩举着那个谁也舍不得吃的苹果,哭着叫姐姐吃苹果。金富默默地走过来,脱下身上的外套——一件沾满尘土早已看不清颜色但依然结实的衣服,递给兴平。“给闺女披上吧。”老人说。兴平心里沉沉的,明天的路会走得更艰难啊。
雨停了,从山上冲下一股股时大时小的泥石流,生命的通道随时都有可能被堵塞。兴平急忙带领众人撤走,身后传来的巨响让大家明白,他们又一次逃脱了灾难。只有前行,才有希望的生路,他们会坚持走下去的。利全一路上埋怨不停,他说可以选择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呆着,等着救援队的到来,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啊。他这样说着,有几个人就犹豫着越走越慢,珠珠的眼里盛满惊惧,一双小手紧紧地攥着他爸。就连金柱也开始怀疑自己这样走下去会有什么结局。然而兴平坚定了他的决心,等死不如自救。一整天,一行人艰难地辨别着方向,跋山涉水,越往前走看见的景象越令人触目惊心。然而,满目疮痍的群山渐渐被他们甩到了身后。离城越近公路越宽敞,但损毁也越严重,大路走不通,他们就选择小路穿行,再回到大路上。眼看就快走出困境,所有的人眼里都闪出了希望的火花。
众人刚走过一段破损的公路,一壁巨石“轰隆”一声从天而降,砸在公路上形成一座光溜溜的石山,虽不到十米高,但光滑无可攀沿之处。公路前面是一段断壁,侧面深沟下是浑黄的河水,山上滚落的石块砸在河里溅起白茫茫的水柱。四面皆无路可退。众人惊呆了,岂非又身陷绝境!
这一声巨响震醒了芷兰,她的头依然痛得厉害,身子软绵绵的。经历了太多的艰险,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变故,他们绝不会就此停留与命运抗争的步伐的。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希望一点点渺茫,天渐渐黑下来,淡淡的月光在这一座“公路孤岛”上投下模糊的影子,仿佛是被世界遗忘的一个角落。利全搂着女儿放声大哭,金柱不再骂他,只默默地紧握着小眉的手,就像一生一世永远也不会分开。有的人无奈地席地而卧,但又有谁能安然入睡呢?
饥渴不断地袭来,兴平让大家明白了眼前的处境:三十二个人,其中五个老人,三个孩子,能吃的仅剩下芷兰背包里的一瓶矿泉水、一个苹果和金柱手里的一小袋胡豆荚。其余的东西在众人躲避巨石滚落的时候丢失了。兴平面色凝重地说:“明天,我们一定要走出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相信会获救的。我们现在已经走出了大山,走出了废墟,我们是有希望的!能吃的东西先给孩子、老人、伤员、女人,男人在最后,我们再坚持一下吧。”
芷兰把水和苹果递给珠珠,珠珠捧起苹果和水嗅了嗅又给了小男孩,但是小男孩径直就把它们传给了下一个人。然而,谁也没有舍得动一动这珍贵万分的宝贝,它们又完好无损地传回到珠珠手中。月光下一片静寂,人们都无言地看着滢光闪闪的矿泉水瓶。芷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的眼前仿佛闪现出山野小店旁流水潺潺的清泉,那么清澈那么丰盈,真渴望喝个痛快啊。突然,利全发狂似的大叫起来,跳起来一下子从珠珠手中抢过矿泉水瓶。“给我,给我!我受不了了!”
金富正在利全身边,一急之下就去夺矿泉水瓶。曾几何时,为了一眼泉水,他和乡邻打了十年官司,双方皆不相让,甚至不惜人有所残,情有所饬。而现在,在黑暗泥泞的“孤岛”,在生死的边缘,他深深地后悔了,他多么希望他能有源源不断的清澈的矿泉水送到大家的手中。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独占这珍贵无比一瓶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金富和利全扭打在一起,争夺着那瓶水。矿泉水瓶从利全的手中脱手而出,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滚向公路断崖。人们大声惊呼,金柱和兴平几乎同时扑了过去,但却差了一步之遥,矿泉水瓶“骨碌碌”地落地向崖壁滑下。
救命的水啊,眼看就要失去。这不仅是水,这是三十二个人的生命、三十二个人的希望啊!
一个苍老却矫健的身影疾速扑上去,一脚把矿泉水瓶踢回“孤岛”,踢回到人群的中间。黑影消失了,山崖下河水卷起了洁白的浪花……
“金大叔……”
“金富老哥……”
“老爸……”
所有的呼唤再也唤不回生命的回应,生命最美,热血最浓,谁为受难者筑起回家的路基?月光如水浸润着“孤岛”上人们的心,如果上苍有知,也会把这一片皎洁的月光变成涓涓的泉水流进人们的心田。
太阳依然升起,温暖的阳光照亮了芷兰的眼睛。疲惫不堪的人们无力地躺在“孤岛”上,阳光下,瓶里剩下的小半瓶水闪着眩目的光。每个人都只小心地舔了一小口,那半瓶矿泉水静静地立在土地上,犹如一座通向生的路标。芷兰最先听见了天空中的轰鸣声,那是救援的直升飞机在搜寻幸存者!芷兰把背包翻转——背包的里料闪着鲜艳夺目的红色,她举起手,竭尽全力挥舞着那一团红色。直升飞机终于发现了“孤岛”上的受难者,盘旋着降低了。不多时,从公路断崖对面涌过来一片绿色军衣,那一片绿色军衣也越来越近……
——完——

作家简介:刘运川,女,重庆散文学会、重庆法官作协会员。巴渝文化网驻站作家。喜欢文学、舞蹈等。创作有长篇小说《天平》、中篇小说《泉水恩仇记》、微电影剧本《天平风云》、微电影编导及剧本《方青》以及散文等数十篇。
责编:真 儿